鲁国和齐国动乱的时候,晋国一直在为郑国头痛,明明已取得了争霸战争的胜利,威信却低微得连一个小小的郑国也摆不平,两年内四次组织诸侯伐郑,郑国就是不折服,非但不归附,有时甚至还主动出击报复晋国。晋国人并不从自身找原因,仍然一如既往的迷信自己的拳头。
士燮可以说是晋国领导层中少有的能够居安思危的人,在鄢陵战前,他坚定地反战。他反战不是因为怕战,而是怕晋国获胜。因为他对晋国内部的危机有深刻的洞察力,比如,几个世卿大家族势力越来越大,国君的势力正日益削弱,晋厉公想削弱大家族的势力,增强自己的势力,导致君臣之间面和心不和,互相猜忌;几个卿族互相之间矛盾也很深,一直在或明或暗地争权;晋厉公年纪轻,身上毛病不少,如果取得了胜利,会使他骄傲放纵,将国内矛盾激化,导致晋国内乱。倒不如不跟楚国正面硬碰,这样晋国既避免了失败,又能保持楚国这一个强敌存在,使晋国君臣警醒,从而促进晋国的内部团结。
可惜,事情没按他的意愿发展,晋国跟楚国打了一场,还打胜了,晋国人更加觉得士燮悲观得迂腐,满脑子负能量。而士燮则越发地认为,晋国“难将作矣!”
当时卿大夫家都有一帮从事祭祀、祈祷等专业工作的人,称为祝史。士燮从鄢陵战场一回来,马上就叫他家族中祝史的头儿(祝宗)给他祈祷。别人祈祷都是祈求健康长寿之类,他却相反,要祈求赶快死,他说:“国君骄横奢侈却战胜了敌人,这是上天在增加他的毛病。祸难不久就要发生了。凡是爱我的人,都应诅咒我,使我快点死掉,不要让我遭遇祸难,这就算是我们范氏(士会的封地在范,故士会的子孙既以士为氏,也以范为氏)的福气。”
要死还不容易?民间有俗话,“绳子上没有结,河上没有盖子”,哪里不好死?只管悄悄去死,还弄这么大动静,麻烦老天爷来收你?所以,与其说士燮是在绝望求死,倒不如说他是想以这种偏激的方式来警醒晋国君臣,老夫都已经忧虑得不想活了,你们想想为什么?怎么办吧!可惜,晋国人只把这当笑话看。
从鄢陵回来后不到一年,士燮在忧郁中去世。他去世后没几个月,晋国果然祸难发作!
晋国取得了鄢陵之战的胜利,虽然这个胜利来得太便宜,但胜利毕竟是胜利,这场战争,晋厉公是亲征的,他理所当然就认为这场胜利是在自己的英明领导下取得的,这就使他的灵魂迅速膨胀起来:战胜楚国,只有伟大的晋文公能做到,而自己,显然已经跟晋文公一样伟大了!作为一个伟大的国君,就必须大权独揽,一言九鼎,绝不能允许大家族的势力危胁到自己!因此,他想把晋国的八大卿族全部除掉,而让他的宠臣们取而代之。他的宠臣很多,主要的有胥童、夷阳五、长鱼矫等人。
晋国的朝政被几大卿族把持,胥童这些人上升的通道已被封死,郁郁不得志,因而仇视八大卿族,跟同样受到卿族压制的晋厉公很有共同语言,所以跟晋厉公搞得很亲热。
在权势熏天的八大卿族中,骄横的却家跟胥童这帮人仇怨最深。
胥童是胥克的儿子,当初胥克的父亲胥甲父在晋、秦河曲之战时,跟赵穿一起违抗军令,导致晋国坐失良好战机,后来赵盾追究责任,把胥甲父驱逐,而赵穿则只是出国旅游了一趟。赵盾虽然让胥克继承了其父之职,任下军佐,但胥家一直受到排挤。赵盾去世后,却缺执政,干脆以胥克有精神病(蛊疾,一说为寄身虫病)为由,罢了他的官。
却缺这做法不够厚道,当初要是没有胥克的父亲胥甲父的强力推荐,他只能一辈子种田为生,但他非但不报恩,却狠狠地踩恩人的儿子一脚。他自己的儿子却克是残疾人,照样继承他当上了卿,所以身体不好绝不是罢官的正当理由!而且,卿、大夫除非犯了大罪,否则即使罢官后也得按惯例让他儿子来接替他当卿、大夫。而却缺罢掉胥克之后却没让胥童当卿,而是让晋成公的女婿赵朔来当了下军佐。胥家竟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踢出了卿族,从此失势。因为这个缘故,胥童恨却家入骨。
夷阳五则是因为却錡霸占了他家的田而仇恨却家的。却家人仗着权势,骄纵是真骄纵,却錡霸占夷阳五的田产,却犨则跟长鱼矫争夺田地,他先是把长鱼矫逮捕并且囚禁起来,后来又把他跟他父母妻子一起绑在同一个车辕上示众。
因此,当晋厉公跟胥童他们商议对付卿大夫时,胥童马上建议:“先搞掉三却,却家家族最大,招致的仇怨最多,搞他们不会使公室遭受卿大夫的反对,容易成功。”
晋厉公接受了他的建议。
事有凑巧,中军帅栾书也因为却至不听从他的指挥而想废掉却至。鄢陵之战的时候,栾书本来想固守营垒以待诸侯的援军,同时还能消磨掉楚军的锐气,然后再打,却至却一定要速战速决。问题是晋厉公采用了却至的意见之后,居然还打赢了,弄得自己这个总司令倒好像还不如他有水平似的,所以,栾书心里是又妒又恨。
栾书指使在鄢陵之战中被晋军俘虏的楚国公子茷去向晋厉公告发,说这次鄢陵之战,楚军是被却至招唤来的,他招来楚军的目的,是想让楚军打败晋军,然后趁机拥立流亡在周天子那里的晋襄公的曾孙孙周(因其父亲是公孙,故他被称为孙周,又称周子)为君。
晋厉公听了公子茷的告发,就向栾书询问,这事是真是假?栾书说:“恐怕是真的,要不鄢陵之战时楚王怎么会派使者送弓给他?君主何不派他去访问周天子,然后看看他会不会跟孙周见面?如果他跟孙周见面,那么事情就是真的了!”
晋厉公于是派却至去聘问周天子,而栾书则早已暗中派人通知孙周,却至要来聘问周天子,你一定要好好接见他,这样对你有好处,否则他可能会来害你。
于是,却至到洛邑之后,晋厉公派人暗中监视,看到却至果然跟孙周见了面。
等却至回来,晋厉公马上组织了一次打猎活动。按照礼仪,这样的活动是不能带女人的,何况,晋厉公还成心要在这次射猎活动上挑事,那就更不应该带女人。但晋厉公跟晋灵公一样,喜欢放飞自我,只要别人遵守礼制尊崇他就行了,他自己做起事来才不管什么礼不礼!非但把他所宠爱的一帮女人都带上了,还让女人们跟他一起在卿大夫之前先射猎,他们射完,才一边饮酒,一边让卿大夫去射。
却至将他射到的野猪来奉献给晋厉公,不料,厉公身边的寺人孟张竟冲上来把野猪夺走了——这一着很可能是晋厉公安排的。
却至也真是狂横,一箭就把寺人孟张射死了。打狗还要看看主人面,孟张抢他野猪当然不对,你抢回来就是,抢不过他可以叫亲兵家丁帮抢,实在抢不到,就向国君告状,请国君惩治。毕竟他是贴身侍候国君的小臣,直接射杀,无论怎样都是对国君不敬。却至对着别国国君特别有礼貌,对自己的国君却如此轻慢,可见他从不把国君放在眼里。这下好了,晋厉公总算有了除掉却的理由,他向群臣诉苦:“却至欺负我!”
却氏家族听到了晋厉公要对付三却的风声,却錡打算攻打晋厉公,跟他来个鱼死网破。但攻打国君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出了手就是犯上作乱的性质,就算成功了,也背一个弑君或逐君的恶名,以后的历代国君只要时机成熟随时可以把这旧账翻出来,给却家来个灭族。其他几大家族难保不借着这个良机,联起手来以保卫国君的名义除掉却家,所以却至坚决反对。
晋厉公七年(公元前574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胥童和夷阳五率领八百甲士要去攻打却氏了,长鱼矫认为不应该这样动用士兵,应该智取,因为硬打的话,八百甲士远远不够对付却氏的家兵。
晋厉公采纳了长鱼矫的意见,就派另一位宠臣清沸魋来帮助他们。
趁着上朝的时候,长鱼矫和清沸魋拿着戈,把衣襟系上,装作打架的样子,闹上了朝堂,请三却为他们评理。三却在朝堂外的台榭里听取他们的诉讼时,长鱼矫乘机用戈把却錡、却犨刺死在座位上。
却至见势不妙,拔腿就逃。长鱼矫追了出来,却至刚逃上马车,被长鱼矫追上,用戈刺死。胥童几个于是把三却的尸体都陈列在朝堂上。
胥童随即率领甲士来到朝堂,劫持了栾书和中行偃。中行偃就是荀偃,因为当初晋文公曾在三军之外又设立上、中、下三行,任命荀息的孙子荀林父为其中的中行将,虽然三行存在时间不长,但荀林父的子孙却因为这个缘故而把中行作为他们的另一个氏。
长鱼矫主张杀掉栾书和中行偃,他对晋厉公说:“不杀这两个人,忧患必然会落到国君身上。”
晋厉公当然想杀,可问题是栾书和中行偃都没有犯什么过错,杀他们没有理由。再说了,刚杀了三却,又接着对栾书和中行偃下杀手,各大家族很可能会联起手来反抗。这几大家族的实力可都不小,前面讲过了,仅魏家的家族兵,就够打一场城濮大会战了,几大家族联手的话,晋厉公无论如何顶不住,何况这几大家族不仅都有家族兵,国家的军队也都是由这几大家族的人在指挥。所以,晋厉公不敢下这个手,他只能假惺惺地说:“一时之间已有三个卿陈尸朝堂,我不忍心再增加了。”
长鱼矫说:“君主不忍心杀他们,他们却忍心杀君主,祸殃很快会到来,臣请求离去。”他于是逃奔到狄人那里去了。
晋厉公派人向栾书和中行偃表示歉意,说:“寡人讨伐却氏,却氏已经伏罪了,两位大夫不要把受劫持的事当成耻辱,还是继续担任你们原来的职位吧。”
栾书和中行偃拜谢了两次,叩头说:“国君讨伐有罪的人而赦免臣等一死,这是国君的恩典。我们两个人即使死了,岂敢忘记国君的恩德!”
说完,这两人就各自回家了。晋厉公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表面上看,他似乎安抚住了栾书和中行偃,其实胥童和长鱼矫这鲁莽的做法已经打草惊蛇了,栾书和中行偃因此察觉到了晋厉公想要除掉他们,为了自保,他们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
三却被杀,一下子空出了三个卿位,晋厉公马上把胥童提拔为卿,另两个卿位暂时空着。不久,晋厉公到他所宠幸的大夫匠丽氏家去游玩,栾书、中行偃乘机出动家兵把他拘禁起来。
栾书、中行偃召唤士匄来商议处置晋厉公的办法,士匄不愿参与,推辞了;他们又召唤韩厥,韩厥也推辞不参与,说:“从前我是在赵氏家里由赵盾抚养大的,孟姬诬陷赵氏,我能顶住,不出兵参与灭赵氏,你们几位不愿事奉国君,哪里用得着韩某来插手呢!”
几天后,栾书和中行偃把胥童杀掉。又过了些日子,一不做二不休,派大夫程滑(程氏是荀氏家族的旁支,也算是中行氏的一家人)把囚禁中的晋厉公也刺杀了。然后,栾书和中行偃就派荀罃、士鲂(士燮的弟弟)到王都洛邑迎接孙周回来当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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