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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什得一说的两位贤大夫(二)

        同一年的十二月,齐景公打猎回来,坐在遄台上休息,晏婴陪侍在侧。一会儿,齐景公最宠信的宠臣梁丘据驱车赶来问候,他走后,齐景公感慨地说:“只有梁丘据能跟我保持一致啊!”

        晏婴说:“那是逢迎,怎么能称为保持一致?”

        齐景公问道:“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晏子说:“区别大了去了!保持一致,就好比厨师做羹,用水,醋、酱、盐、梅烹调鱼肉,加火煮炖,厨师调剂口味,太淡了就要加盐,太咸了就要加水。处理政事也是这样,国君说要做某事,如果真行得通,臣子才说行,如果其中有行不通的地方,臣子就要纠正,说‘不行’。臣子应该补国君的不足,使之更加全面,这才是保持一致!但梁丘据呢?国君说‘行’,他也说‘行’;国君说‘不行’,他也说‘不行’,那就叫逢迎!”

        齐景公三十二年,公元前516年,齐国的天空上出现了彗星。齐景公觉得,这预示着齐国将有大的灾难,急忙要派人祭祀、祷告。

        晏子说:“祭祀祈祷有什么用?只是欺骗自己罢了!天命不可怀疑,不能随便更改,灾祸怎么可以禳除?而且天上有彗星,是为了扫除秽物(彗星形同扫帚,俗称扫帚星,故古人认为它是来扫除世间的污秽之物的)。国君如果没有秽德,它能扫除你什么?何必要禳除?如果有秽德,就要被它扫除,禳除又有什么用?《诗》说:‘唯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事方国。’国君没有秽德,四方各国将要前来归附,还怕出现什么彗星?如果德行邪僻昏乱,百姓将要流亡,祝、史的祭祀和祈祷,又能有什么用?”

        齐景公听了很高兴,就打消了祭祀祈祷的想法。这之后没多久,齐景公和晏婴一同坐在路寝里,齐景公忽然叹息说:“好漂亮的宫室啊,我死后谁会住在这里呢?”

        晏子说:“敢问,这是什么意思?”

        齐景公说:“我以为是有德者居之。”

        晏子说:“如国君所说,那不就是陈氏吗?陈氏虽然没有大德,却对百姓有施舍。他们从公田收租税时就用公家的小量器,借给百姓粮食时就用他们自家的大量器。国君对百姓征收租税多,陈氏对百姓施舍多,所以民心都归附了陈氏。您的后嗣若是稍微怠惰一些,陈氏若是不灭亡,那么他的封地就将变成一个国家。”

        景公说:“你说得好啊,那应该怎么办?”

        晏子说:“只有德行可以阻止那种情况发生。”

        齐景公说:“说得好啊,可惜我没能办到。从今以后,我知道礼可以用来治理国家了。”

        晏子说:“礼一直以来就是可以治理国家的,它和天地共存。国君称职,臣子恭敬,父亲慈祥,儿子孝顺,兄长仁爱,弟弟敬重,丈夫和善,妻子柔顺,婆婆慈爱,媳妇听话,这就是礼。国君良善而没有过失,臣子恭敬而没有二心,父亲慈爱而能教育儿子,儿子孝顺而能规劝父亲,哥哥仁爱而友善,弟弟恭敬而顺从,丈夫和霭而合乎情理,妻子温柔而正派,婆婆慈爱而能接受意见,媳妇听从而能委婉地规劝,这是礼的更高层次。”

        齐景公赞叹道:“说得好啊,寡人从今以后知道崇尚礼了。”

        有一年冬天,一连下了三天大雪还不停。齐景公披着白裘皮袄,坐在厅堂一侧的台阶上。晏婴来了,站在他的旁边。

        齐景公说:“真是奇怪,连下了三天大雪了,这天气竟然不冷!”

        晏婴问:“难道天气不冷吗?”

        齐景公看看晏婴身上的那身旧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昂贵的皮裘,意识到了什么,没敢回答,只笑了笑。

        晏婴痛心地说:“婴听说,古代的贤君,自己吃饱了却能知道百姓的饥饿;自己穿暖了却能知道百姓的寒冷;自己安逸了却能知道百姓的劳苦。现在国君您却都不知道啊!”

        齐景公说:“好了,寡人知道了。”马上脱掉裘皮袄,命人向饥寒的国人发放粮食。有工作有职业的发一个月的口粮,没工作没职业的发一年的口粮。

        有一次,齐景公在昭华之池捕鸟,命颜邓聚保管捕到的鸟,颜邓聚不小心逃走了几只鸟。齐景公大怒,想要杀了他。

        晏婴在一旁说:“颜邓聚有四条死罪,第一条,为国君管鸟,却让它逃走了;第二条,害得国君因为几只鸟而杀掉一个人;第三条,害得国君把鸟看得比士重;第四条,上天听说国君因为鸟而杀人,必然要贬黜我君,倾其社稷,绝其宗庙。有此四罪,自然应该杀无赦,请让臣主持行刑!”

        齐景公慌忙说:“停!停!寡人知道寡人的过错了,请夫子代表寡人向他道歉吧!”

        又有一次,有人得罪了齐景公。齐景公大怒,命人把那人绑来放在殿下,让左右把这人活活肢解了。

        晏婴左手抓住自己的脑袋,右手磨刀,仰起头来问齐景公:“古代那些明君圣王肢解人的时候,是从哪里开始下手的呢?”

        明君圣王怎么会做把人大卸八块这种残暴事?好像那是桀纣的专利吧?这样一想,齐景公顿时明白过来,赶紧离席说:“放了这个人,这是寡人的罪过!”

        晏婴生活极其检朴,有时到了抠门的程度。他祭祀先人,作为祭品的猪腿小得装不满豆(容器);他穿着洗过的旧衣服,戴着刷过的旧帽子上朝,平时在家更是穿粗布衣服,吃着简单的伙食,姬妾不穿丝织品的衣服(弱弱地问一句:“为什么总是姬妾受委屈?以前季孙行父也是不让姬妾穿丝绸衣。既然要节俭,干吗还纳妾?人家来做身份卑微的妾,图的不就是个好吃好喝吗?可见,在君子的高尚品德背后,有多少女人的辛酸泪!),一件皮袍子穿三十年。他上朝时乘着破旧的车子,驾着劣马,有一次被齐景公看见了,问他:“嘿,夫子啊,你的俸禄少吗?你的车马怎么这么不上档次啊?”

        晏婴说:“多亏国君的赏赐,能够使臣的三族和国内游士得以活下去。臣能暖衣饱食,坐着破车,套着驽马来奉养自己,已经知足了。”

        晏子回家后,齐景公马上让梁丘据到他家传命令,赐给他好车好马。但被晏婴谢拒了,梁丘据只得回去向齐景公复命,齐景公命他再去。就这样,梁丘据往返了三趟,晏子仍然没有接受。

        齐景公很不高兴,命人把晏子叫来,对他说:“如果夫子不接受,我也不坐我的那个车了。”

        晏子说:“臣节约自己的衣食享受,主要是想向全国人民提倡节俭之风,如今国君赐给臣好车好马,出行时国君乘着好车好马走在前面,臣也乘着好车好马跟在后面,百姓看见了都学样,衣服和饮食都奢侈起来,也不检点自己的行为了,臣就没有办法禁止了。”

        齐景公只得作罢。

        晏婴的住宅很简陋,环境又差,齐景公想给他更换一套好的,对晏子说:“你的住宅靠近市场,潮湿狭小,尘土飞扬,市声喧闹,不能居住了,请让我把您换到明亮而高大的住宅里去。”

        晏子推辞说:“这是国君的先臣、我的先辈过去居住的地方。臣不配继承祖业,对于臣来说,这样的住宅已经够奢侈了。而且这里靠近市场,购物方便,怎能麻烦里旅(负责为卿大夫建造住宅的官员)为我建造新居?”

        不久,齐景公趁晏子出使晋国命里旅给晏子重建了一下住宅,为了扩大建筑面积,还搞了强拆,把晏婴一些老邻居的房子拆掉了。

        晏子出使回来,见新居已经建成,他先向齐景公拜谢赐宅之恩,然后就让人把新房子全部拆掉后按原来老房子的样子重建,把被强拆的邻居的房子也按原样重建后让他们回来住。

        有一次,晏子正在吃饭,齐景公派使者来向他传达命令,晏子就请那使者吃饭,但是他并没有让厨师增加饭菜,而是把自己的饭菜分一半给使者吃,结果是两个人都没有吃饱。使者回去后,把这事告诉了齐景公。

        齐景公震惊:“啊?夫子家竟然穷到这种地步吗?寡人不知道,这是寡人的过错啊!”马上便命人给晏子送去千金,还要把市场上的租税赐给晏子,让他用来招待宾客。

        晏子又是再三辞谢,不肯接受,他对齐景公说:“婴的家中不贫穷,国君的赏赐也算很丰厚了,用国君的赏赐,使晏婴的三族沾光,并且可以惠及朋友,赈济百姓。婴听说,‘向国君多索取然后又拿去赈济百姓,那是臣子在代替国君做百姓的主子啊,忠臣是不这么干的。如果厚取于国君而不赈济百姓,那就变成存钱的竹筐了,仁人是不这么干的。上朝从国君这里取得了财富,退下来却得罪了其他士人,死了以后财富又让后人继承,这是替别人攒钱啊,智者是不这么干的。穿一些粗布衣服,有一豆粮食,已经能满足我的生活了。”

        齐景公说:“过去先君桓公赐给管仲五百书社(一千二百五十家)的租赋,管仲没有推辞就接受了,你为什么要推辞呢?”

        晏子回答:“我听说,‘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我觉得这是管仲之失,或者是我的得吧!所以我再次拜谢而不接受君命。”

        晏婴辞谢封邑的次数很多,有一次齐景公要赐给他平阴与稁邑的十一个书社的市租以增加他的俸禄,他也推辞说:“国君好修建宫殿,百姓的劳力已经疲惫了;又好出游玩乐,打扮女人,百姓的劳力疲惫,财力竭尽,濒于死亡,都痛恨上面到了极点了,这就是我不敢接受的原因!”

        齐景公不是个好君主,但是他至少在接受批评的度量方面比后世的领导干部强了不止一点半点,后世的领导,谁敢对他说这样重的话?好心赐你财产,你不感激,还把我骂得一钱不值,我白天没工夫,夜里也要做掉你!但齐景公没有动气,他只是说:“不接受就不接受吧,不过,一个君子难道就偏偏不想富与贵吗?”

        晏子说:“我听说,做人臣的应该先君而后身,先安国后考虑家,怎么会偏偏不想富与贵呢?”

        景公问:“那么,要怎样才能增加你的俸禄呢?”

        晏子说:“国君把渔盐之利与百姓共享,对关口和市场只管理不收税,对农民的税率减为十分之一,减轻刑罚,死罪改为肉刑或徒刑,肉刑或徒刑改为罚款,应该罚款的则免于处分。国君能够做到这些,就等于给我增加了俸禄,国君也可以从中得到好处。”

        齐景公说:“没问题,我可以照夫子所说的去办。”

        说是这么说,事后肯定没照晏婴说的办。齐景公就是这样,有时会接受晏婴的意见,对百姓施一点小恩小惠。但要他改掉自己的大缺点,他就做不到了,对晏婴的批评,他总是虚心接受,决心不改。所以,齐国公室的衰亡,也就不可避免了。

        晏婴也算是齐景公的近臣,君臣俩的感情是很深的,晏子去世,齐景公非常悲痛。当时齐景公正在少海(渤海)巡游,送信的人骑着快马赶来向他报告说:“晏婴病危,快要死了,恐怕您赶不上见他一面了。”

        齐景公大惊,立即要动身回临淄,这时又有一个人前来报信。

        齐景公当即命令:“快用烦且(良马名)驾车,让驺子(掌车马的官)韩枢赶车!”马车套好了,景公坐上去,前行了几百步,他就嫌韩枢赶车赶得不够快,夺下缰绳亲自赶车。又前行了几百步,还是嫌慢,急得跳下车来往前奔跑。

        等齐景公回到临淄,晏婴已经死了。他一边哭一边赶往晏子家,然后伏在晏子的尸体上大声号哭道:“先生您日夜责备寡人,对寡人尺寸的小过错都不放过,寡人犹且淫佚而不能改正,怨罪重积于百姓。现在上天降祸于齐国,却不降在寡人身上,而降在夫子您的身上,齐国之社稷危矣,百姓将向谁告求啊!”

        齐景公对自己的毛病很清楚,可就是改不了,悲伤也是徒然。

        据说,晏子死了十七年之后,有一天齐景公跟大夫们饮酒、射箭。齐景公没有射中靶心,群臣却齐声喊好。齐景公没有高兴,反而很失落。

        正好这时大夫弦章走了进来,齐景公对他说:“章,我失去晏子已经十七年了,十七年来再也没有听到臣子指出我的过错。现在我射箭没射中圆心,他们却是异口同声地喊好。”

        弦章说:“这是群臣的不贤啊!他们的智慧不足以发现国君的过错,他们的勇气不足以触犯国君的脸色,却都非常一致地讨好国君。臣听说,国君喜欢什么衣服,臣下就穿什么衣服;国君嗜好什么食物,臣下就吃什么食物。尺蠖这种虫子吃黄色的植物身体就变成黄色,吃青色的植物身体就变成青色,谄媚国君的臣子,跟尺蠖是一样的。”

        晏婴和叔向,因为所居地位的关系,所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再加上两人都是学者型、文人型的人才,不是实干型的干才,所以,他们只能给国君提提意见,规劝规劝,拾遗补阙。相比之下,跟他们齐名的另一位贤大夫,郑国的子产却是一个实干型的人物,而且他也很幸运,有足够大的空间供他施展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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