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还不是民国。军阀四起，谁也不能一家独大。

        关东地区酣战最盛，萧天华实力不济，只得被挤兑地大军撤退出北境，从北平，绕山东，进江苏再到浙江，一路向南，最终在湘南一代立稳脚跟。

        这一路南渡，可谓颠沛流离，狼狈至极。日夜行军间，萧夫人身体不好，生生累死在了路上。

        败军溃逃，什么军饷物资自然供应不上，萧天华下令，粮饷自给，抢得到的尽管去抢。

        于是路上的村庄和小城尽数遭殃。

        季家是山东乡镇上的小富之家，彼时季战廷刚读一年私塾，以后也许也会像其他好儿郎一般，去省城上军事学堂，将来保家卫国，浴血沙场，成为一代名将。

        直到败军入境。

        这群被敌人驱赶着溃逃的绵羊，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面前却成了一头头残忍暴虐的凶狼。一进小镇就开始放枪，冲到百姓家中，抢粮，砸柜，将一切值钱的东西悉数掠走。有些无耻之徒，奸笑着去抓年轻貌美的妇人，三五个堵住一个，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凌辱。血气方刚的男子奋起反抗，也被如雨的子弹打穿身体，猩红的鲜血流淌一地。

        哭喊叫骂悲鸣嘶吼之声响彻云霄，原本自在安详的小镇，一瞬间变成了凄惨的人间炼狱。

        季战廷护着幼小的妹妹，被娘亲关在地窖中，吩咐不到天黑一定不要出来！两个孩子依偎着躲在一起，头顶上脚步声奔来奔去，突然顶盖一动，被人一把掀开，一个硕大的脑袋探了进来。

        季战廷拥着妹妹贴在暗处，恐惧得心跳如擂鼓，半响，上面才有人叫：“孙团，大帅叫你呢。”那脑袋才伸出去，带着一众人走了。

        季战廷趁机大着胆子抬头看，一瞬间记住了这个男人的长相。

        喊杀声不断响起，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不见了任何声响。

        季战廷护着妹妹从地窖爬上去。

        天空中一轮满月高挂，照亮整个黑暗的世界。

        举目满地横尸，血水从脚边流过，呼吸间只有浓浓的腥味。

        季战廷茫然地四顾一圈，发现，全家竟无一活口。

        “爹，娘！”

        他大喊着，疯了一般在院子里奔跑，翻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都是曾与他朝夕相处的亲人。

        “呜呜呜……”幼小的妹妹拉着他的衣角，嚎啕大哭。

        季战廷酸涩着眼眶，泪水擦了又流下，他强忍住悲意，仍是一具具地查看过去，终于在前堂门外，找到了他爹的尸体。

        被捆着双手，卧倒在地上，身上几个弹孔中鲜血已经凝固。

        “我爹组织民兵反抗失败，被抓去处死在我家前门。”季战廷通红着眼，恨恨地看着萧落霜，“我娘，我娘她……”

        他想起那一幕，哽咽了一声，抖着唇再难说出。

        萧落霜呆傻地坐在地上，彻底沉默。

        季战廷缓了许久，才强自按捺出悲意，再开口：“直到我在府中见到了孙世忠，才知道，他们就是杀我全家的罪人！你说，我该不该报仇？”

        “……所以”萧落霜怔怔地道，“所以你，那时自愿来我家做长工，是已经计划好的？”

        她呆滞地看向季战廷，“你，你后来接近我，向我示爱，说要娶我过门……也是计划好的？”

        季战廷抿着唇，目光沉了又沉，却没有开口辩驳一句。

        “哈，哈哈哈哈！”萧落霜看着他，突然凄烈地笑了，“原来竟是真的——是我引狼入室，害死了最亲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痴傻的是我，是我！！！！”

        “他们不该死么！”季战廷嘶吼着将她扯到面前，“他们害了那么多人，不该遭到报应？！”

        “我哥又何辜？！”萧落霜也吼道，“他回国这些年，何时杀过一个人？！！！”

        季战廷气红了眼：“因为他姓萧！但凡你们萧家人，都该去死！！！”

        “那你怎么不杀了我！！！？”

        季战廷猛然愣住。

        萧落霜噙着泪，脸上却满是嘲讽：“该利用也利用完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留我这个杀人犯的女儿作什么！？”

        想起兄父死后，季战廷对她假惺惺的温柔，简直要作呕！

        “因为……因为……”季战廷心中刀割般的生疼，他何尝不想真的冷心冷情？

        可他办不到。

        这么多年风霜冷雨，只有这个女子给了他一点温度。最苦痛的时候给予慰藉，最疲累的时候默默支撑，如春风化雨一般，早就走入他的心中。

        他怎么忍心杀她？

        他甚至不舍得伤害她……

        季战廷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冷情，挣扎了半响，终于找了个让自己不至溃败的理由。

        他放开手，别过脸嘶哑道：“因为我要留着你，为我生儿育女。”

        萧落霜彻底白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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