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她并没有跟华克志实话实说。她之所以要从尤德化纤离职，需要照顾久病卧床的父亲，当然是一个主要原因。另外她也不是没考虑到，今天把华克志叫来，可能会出现的另一种结果。就因为想到了，今后可能会有的见还不如不见的尴尬，她才想到了预先离开。

        终于，这样的结果还是如期而至。尽管并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

        华克志站了起来，拍了拍还在低声抽泣的冯莉的肩膀说，不早了，我还得赶回去。今后，我们还可以再联系。作为朋友或者同行，都没问题。只是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提了，好吗？

        说完，华克志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消失在街灯昏暗灯光的尽头。

        他再也没有回头。

        早晨一上班，华克志接到的第一个电话，便是罗亚琼打来的，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每当接到这样的电话，华克志本能的反应，是想到罗亚琼刚上任时，将他叫去训话的情景。虽然早已是时过境迁，但在华克志的心里，确实留下了心理阴影。他实在是吃不准，今天一大早就找他，又有什么好事？

        没想到，今天的罗总，看上去心情不错，和颜悦色的。她首先问起，尤德化纤竞标成功后，最近的出货情况怎么样。华克志说，情况还不错，但也只能说基本正常。最近欧洲线美国线都严重爆舱，运价也随之推涨。自然也就影响到与客户的合作，因为运价舱位都无法完全满足客户的需求。罗亚琼说，运价舱位有什么问题，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我可以直接找到集团总部去反映。另外冯莉离职以后，新接手的那个小姑娘，与你的配合有什么问题吗？华克志说，配合倒还顺畅。现在的问题，是出现了一些新的苗头，值得注意。罗亚琼警觉地问道，什么苗头？华克志说，你也知道，按惯例，尤德化纤原来的询价，是每周一份大的询价单，邮件群发给所有收件人，也就是说，有哪几家货代目前正与尤德化纤合作，基本上一目了然。但是，就从上星期开始，这份询价单由群发变成向各家货代单独发送。

        这个情况，引起了罗亚琼的警觉。她说，这是否意味着，尤德化纤与有哪些货代合作，以前是公开透明的，现在却反而已经看不到了？华克志说，是啊，而且我觉得，很有可能是有些货代主动提出的要求。明摆着有人正与尤德化纤合作，却不想让我们知道。

        罗亚琼又问，那你觉得，谁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华克志说，我跟那个小姑娘私下里聊过，从她那里，也套出一些话来。除了上次竞标时中标的那几家公司以外，事实上，又签了两家公司。其中一家就是海通货运。还有一家，我能不能不说了？罗亚琼笑着说，老华，说话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风格啊。到底是哪家？华克志犹豫了好久才说，我听说是万明的公司。

        罗亚琼的脸上并没有太吃惊的表情，多少还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当然，也不会让她觉得舒服。但在下属面前，这个话题也只能点到为止。于是她摆了摆手说，好了，这件事就不说了。另外你也知道，现在销售上缺人手。你是老同志了，还得多挑重担。我准备从客服部抽几个人出来，充实到销售部。虽然你现在不是部门长，但是经验丰富，所以我希望你还是能多带带他们。没问题吧？

        谈不上“受宠若惊”，但华克志还是有些莫名的感动。也许他就是这么一种人。当被领导训得面红耳赤时，他很少会当面争辩，却有着骨子里的一种倔强，从来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看法。然而天生就是心软。想要让他干什么，在他面前和风细雨地说几句好话，比什么都管用。

        他不止一次，骂过自己没出息，所以干不成大事。然而，性格决定命运。无须趋炎附势，活得真实，获得坦荡，客户也好，同事朋友也好，能在他们中间留下一个好口碑。难道不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吗？

        华克志点头答应着。正想离去，罗亚琼又说，那天想请你一起吃饭，你没来。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华克志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本来不希望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有个当了副市长的老同学，就很了不起吗？他从来也没有这样觉得，更没有因自己的任何私事，去找过这位老同学。既然罗亚琼这么说了，华克志也就不再回避，不经意地笑笑说，那没什么，刚巧也是一次同学聚会时说起。没想到他也很感兴趣。

        罗亚琼问道，你们老同学平时见面多吗？

        华克志老老实实地回答，一两年也难得有一次。这次也是碰巧，有个女同学从美国回来，才有人在微信群里提议，发起了这次聚会。见面时他问起我，还在无城远洋吗，最近情况怎么样。我也就是实话实说罢了。所以，罗总真的不必放在心上。

        看上去如此朴实无华，又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此时华克志的心态，云淡风轻。

        至于罗亚琼会怎么看他，华克志其实并没有太在意。在他看来，这个上海人，尽管也算是个“新上海人”，身上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被发配到无城这种小地方来，哪怕待上三年五载，至多也就是镀镀金而已。早晚会有更好的职位虚位以待，等着她去上任。至少心里总有这样一种期待。在其位，当然要谋其政。但是与这些本乡本土的无城人之间，哪怕相处得再久，也永远是油和水的关系，永远浮在上面，而无法真正融合在一起。

        既然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保持一种正常的工作关系就可以了。又何必太认真？

        华克志刚刚下楼，习惯地又去茶水间抽烟，一摸口袋却是空的。遇见还在吞云吐雾的温晓钰，伸出手去说，忘带了，来一根。

        温晓钰主动替他点烟，又望着他说，看得出来，今天领导没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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