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一桌之人却并不肯善罢甘休,另一人接了口,仍是用调笑的口吻继续道:“我看不然,女子若当真是美若天仙,人间绝色,又岂有不给人看的道理?多半啊,是容貌抽得吓煞旁人,才这般遮遮掩掩,藏头露尾!”
“有理有理!”余下之人大笑着附和。连带着这大堂之内剩下的食客,也禁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玉蝉闻言心中大恼,却考虑二人孤身在外,自己又是个丫鬟,不便贸然开口。便只是皱着眉看向纪思嬛,道:“小姐,他们这实在太欺人太甚……”
同她的愤慨相比,纪思嬛却显得十分平静。她抬手在对方的手背上轻抚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无妨,不过是纨绔子弟的轻薄做派而已。”
这世上,人若是处处在意旁人的说辞,岂非活得太累了些?有些话听听便罢了,无需走心,毕竟她也知道,今生这原主的容貌,实在与“丑”这个字差之千里。只是这一点,她并无必要向每一个人,尤其是毫不相干的证明而已。
再者,纪家小姐和秦王的婚事,如今也算得上是街头巷尾的一大谈资。她此次外出本意便是散心,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给自己凭空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听了自家小姐的话,玉蝉虽心有不甘,但终究还是强压下了这一口气,不再说话。
谁料那一桌子纨绔子弟,眼见着自己百般的言语撩拨之下,那带着头纱的女子却动也不动,恍若未闻,只是自顾自地啜饮着杯中的茶水,面上都觉得有些挂不住。
最初开口的那人有意为自己争得几分颜面,便豁然起了身,于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来。
“啪”地一声,他将一锭银子十分响亮地按在了纪思嬛面前,笑语轻薄,“这位姑娘,你掀开头纱让大家瞧瞧你的模样,这五十两银子便是你的了,如何?”五十两银子,在当时可算得上是个极大的数目了。他这般豪气地一举掷出,同行之人当即跟着起哄不止,大呼“赵兄果然出手阔绰”。
若说之前还只是“言语撩拨”,到了这番地步,便已然可以称得上是“公然调戏”了。
只可惜,他们调笑时候所能看到的,只有对面女子一动不动的身影,而非她遮掩下头纱之下的真实表情。
纪思嬛唇角浮现出一丝无人觉察的冷笑,此时此刻,终于启唇应了声。
“既如此,”她语声带笑,慢慢地道,“便劳烦公子,替奴家掀开头纱。”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连带着立在面前的赵姓公子,也惊讶得高抬了眉。显然不曾料到,方才还如此拘谨的姑娘,一开口,惊会说出这样主动大胆的话。
但很快,他恢复了嬉皮笑脸的作态,装模作样地一拱手,道:“姑娘都这么说了,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走上前来,扬起手中的一把折扇,就打算挑开遮掩住女子面容的头纱。
纪思嬛沉着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却在不动声色间微眯了双目,眼底骤然闪过一道寒光。
息事宁人,并不代表软弱怯懦。这便是如今的纪思嬛和原主最大的差别。事不过三,她已然隐忍多次,奈何对方不懂收敛,仍旧这般步步紧逼,那么,便不要怪她手下不留情了。
便在方才开口的时候,她藏在桌下,那被袖口遮掩住的另一只手,已然暗暗积蓄起了力道。
虽然今生她的体质已然大不如前,但毕竟功夫底子还是留有一些。对付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或许不行,但面对着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等赵姓公子掀开头纱的一瞬间,她只需扣住对方的手腕,凭借着固有的技巧,反手一掰。那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轻则脱臼,重则骨折,自是不在话下。
敬酒不吃,便送杯罚酒让他尝尝好了。
然而,那赵姓公子的手,却根本未曾触及头纱的一分一毫。因为就在瞬息之间,已有一道寒光自二人间,飞快闪过。在场之人始料未及,均是微微一愣,直到一声刺耳的惨叫声,忽然响起。
那声惨叫的发出者不是别人,正是纪思嬛面前的赵姓公子。
而他本欲掀开纪思嬛头纱的手,此时此刻,只剩下一截突兀的断肢。殷红的血自截口处喷涌而出,顷刻间便将他的大半衣衫,染得通红。而那全然断开的一只手,正落在他身侧不远处的位置,因为离开身体不久,指尖还在微微抽搐着。
那人满头冷汗,捂着手臂瘫倒在地,来回打着滚,口中哀嚎不止。
直到滚到了一人的脚下,他循着对方的身形朝上看去,忽然就如同哑了一般,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取代声音的,只有从他眼中流露而出的,毫不掩饰的恐惧。
众人这才意识到,就在他们喧哗起哄的时候,大堂内已然不声不响地多了一个人。而那人手中正握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刺目的红,顺着直指地面的剑尖流淌而下,在他脚边积下一谈小小的血洼。
那人一身玄色底子暗绣百草纹云锦长袍,头戴银镀金嵌东珠鹤形冠,腰悬一枚蓝田玉佩,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番威仪,哪怕只是沉默地立在原地,也能让周遭之人,感到一股泰山压顶的压迫之感。
大堂内所有人在短暂的怔愣后,忽然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劲。纷纷站起身来,匆忙离去。
玄衣男子兀自岿然不动,只静静地看着自己脚边的纨绔子弟。但即便如此,对方也已然吓破了胆,也顾不得断腕的疼痛了,自行跪伏在地,嚎啕道:“属下一时不知轻重,还请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男子闻言,掩映在浓重雾霭中的神情半点也不改,只是稍稍扬了扬眉。
纨绔子弟见状大喜,以为事情尚有松动的余地,正待继续求饶,下一刻,却见那凛冽的剑光,第二次朝着自己劈过来。
只不过这一次,剑尖向着的不再是他的手腕,而是……他的面门。
大堂内早已没了一个客人,唯有更加惨烈的呼喊回荡在屋内,就连掌柜的也吓得蜷缩在柜台后面,不敢露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几个人来到了玄衣男子的身后,同样是清一色的举止威严,面无表情。
玉蝉不曾见过这杀人的场景,并且在她的认知里,调戏女子虽然可恶,却也到底罪不至死。一时间也不禁噤若寒蝉,苍白着面容在原地后退了一步。
正此时,手却被人抓住握了握。那力道不轻不重,却昭示了一种安抚的意味。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纪思嬛的手依旧是温暖的,不像她自己,因为目睹了那场变故,此刻手脚冰凉。这让玉蝉在稍稍得到安抚的同时,也忍不住再一次暗暗佩服自家小姐。
不得不承认,小姐的变化,实在是判若两人。
只不过这样的关头,并不适合她把心头的那番疑虑拿出来细细思量,故而玉蝉匆匆收敛了思绪,也回握了纪思嬛,表示自己已然无碍。
然而这时候,对面一直沉默着的男子,忽然沉沉地开了口。与此同时,玉蝉却感觉到自家小姐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抖,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这其中的时间之短,让她一刹那分不清这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
玄衣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调戏女子,罪无可恕。”短短的八个字,如同打在人心头般,掷地有声。
这并非是他对自己行为所作出的解释,而是……一种杀鸡儆猴般的告诫。果然那桌边几个通行的纨绔子弟闻言,当即屁滚尿流地跪了一地,口中求饶声不断。
段天玦恍若未闻,只转向了纪思嬛,微一欠身,道:“束下不严,还请姑娘宽谅。”
男子有着极为俊朗且深阔的相貌,只是这相貌如同被抽去了魂灵一般,不带有任何情绪的表露。愠怒也好,平静也罢,他的神情始终恍如冰封,带着一股慑人的冷冽。
纪思嬛的心一点一点地收紧起来。
有一道影子,从记忆中跳跃而出,走向视线中,最终和面前的这道身影重合起来,别无二致。
段天玦。
是了,方才的这一幕,是如此符合他惯有的做派。铁血一般的律己律人,不容得旁人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忤逆--因为任何对自己意图的违背,都有可能打乱他原本的计划。
这样的段天玦,纪思嬛在前世是曾亲眼见过的。那时的她只道对方杀伐果断,敢作敢为,而今生再看,却又自有不一样的感受。
若不是对旁人狠到了极致,又怎会做得出对旁人毫不留情斩立决的事?若不是对自己也狠到了极致,又如何能为达目的,不惜卧薪尝胆蛰伏多年,对一个根本不爱的女子蜜语甜言?
想到这里,纪思嬛自觉心头有些暗涌,便匆匆收回了思绪,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方才那纨绔公子说话时,她便隐约听得出对方带着些北方口音,而细看对方那放浪形骸的做派,倒未必当真是段天玦的属下,更多的,可能是在京城同他来往甚多的富家子弟。段天玦之所以带着他们南下,多半也是借他们为自己做个障眼法,方便他暗中调查段天璘。
只可惜,纨绔毕竟是纨绔,在京城横行惯了,来到富庶繁华的泸州,便管不住自己了。而一旦身边出现了不定因素,便一定会尽数铲除,这,便是段天玦。
极力地将自己的声音也平复成无情无绪的模样,纪思嬛慢慢地开了口,道:“多谢公子相助。”
虽然以段天玦的立场,责备或者是感激,无论面前的女子表现出哪一种情绪,他都不以为怪。然而他不曾想到的是,对方是说了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既无责怪,也无感激。
这让他颇有些意外,不禁微扬了眉。
“我看姑娘举止大方,仪态优雅,却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他问。
纪思嬛却轻描淡写地答道:“萍水相逢,便权当是缘。其余的,又何足轻重?”说着,她缓缓地冲对方欠身一礼,道,“奴家告辞。”
说着也不给面前的男子留下再度开口的机会,扶着玉蝉转身离去。
目光锁在那窈窕的背影上,段天玦狭长的双眸一点一点地眯起。
“有些女子美不美,光看身段便能知道一二。”自言自语一半,他喃喃地道。随即,面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短暂地停顿后,他对着左右,淡淡地开了口。
“跟着,看看她们回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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