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思嬛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仿佛死过又重生了一次般。
朦胧地睁开双眼,却发现眼前有些昏暗,不辨天日。眯了眯眼,试图聚焦视线,却听见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行了?”那声音十分平稳沉静,只有微扬的尾音,昭示了疑问的意思。
纪思嬛循着声音,下意识转过脸去。哪怕并不能看清楚对方的面目,但即便只是听着这个声音,她也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一瞬间,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
然后,胸口如同被一根细小的针,狠狠刺入一般。她忽然讲了讲,盯着视线里那个模糊的影子,问:“芝臻呢?她……怎么样了?”
面对她的问题,那人沉默了。
纪思嬛只觉得心口那根针,又朝着里内没入了几分,狠狠地戳刺在了最柔软的地方。
“她到底怎么样了?”她又问。然而这一次,就连她自己也能感觉得出,自己的声音较之之前平稳了许多。
因为结果,其实她心中早已有了预感。
这一次,段天璘缓缓地开了口,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不想骗你,”他道,“我也骗不了你。”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已。于纪思嬛而言,却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
她忽然沉默下来。仰面躺在床上,睁着眼,静静地看着帐子顶端的图纹。
许久许久,直到视线从模糊,一点一点变得澄明之后。她的思绪,也随之变得清晰而平稳。
缓缓地闭上了眼,她问:“怎么回事?”
“纪云墨的解药并没有问题,”耳边段天璘道,“只是……时间太迟。”
又是漫长得几乎要凝固住时间的沉默,而后,纪思嬛才又问道,“她人在哪里?”
“还在耳室,”段天璘格外地耐心,一个一个,一字一字地将她的问题回答得周全,“玉蝉在隔壁替她更衣,等你发落。”
纪思嬛低低地“嗯”了一声,缓缓道:“事情是怎么回事?”
哪怕不需说明,段天璘也很清楚,对方问的,是她昏迷时候发生的事情。
沉吟片刻,他回想起玉蝉对自己转达的,傅青鸿的话,便答道:“你体内的毒,近日会有一次足以危及性命的发作,芝臻正是从纪云墨那里知道了此事,才背着你做出了那许多事。”
“我知道。”纪思嬛声音沉沉的。
段天璘顿了顿,继续道:“你体内的‘风霁月’,已被尽数解去。用的,是傅青鸿之前调配出的解药。”
纪思嬛听到这里,却忽然转过头去,看向他。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已然澄明如水,格外地锐利明亮。
“就这些?”她问。
段天璘觉察到纪思嬛的怀疑,可不知为何,他却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试药一事。仿佛纪思嬛若是知道了,二人之间某种你来我往的平衡,就会出现偏离,朝着一方倾斜过去。
故而他只点点头,又似是响起什么,又道:“傅青鸿失忆了。”
“哦?”纪思嬛敛了眉,很快又道,“纪云墨所为吧。”
“多半是的。”绕开了方才的话题,段天璘的神情便轻松了许多,露出一丝事不关己的淡然来。
纪思嬛哼笑一声,道:“看来她对傅青鸿,是无论如何也不死心了。”
感觉到对方得知芝臻已死时候的态度,太过平静。这种平静不像是无所谓,或是淡然处之,而是一种死水般的沉静,惊涛骇浪之前的风平浪静。
段天璘稍稍观察了对方片刻,道:“芝臻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纪思嬛面无表情地反问:“什么怎么办?”
段天璘知道她这是明知故问,不由得轻笑出声,道:“不要告诉我,你实则是个宽宏大量之人。对于害死你丫鬟的人,也能一笑而过,淡然处之。”
纪思嬛也笑了起来。
“当然不。”然而让她却没有说出具体的内容,只是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我会百倍奉还,让她……生不如死。”
段天璘静静地将她这样的神情收入眼底。随后,一抹欣慰而满意的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
他想,这才是他段天璘认识的,并且相中了的女人。
纪思嬛的病和芝臻的死,都被极为淡然地拂了过去。由于纪老爷这段商务繁忙,连续几日都不曾着家,故而对于那院子里发生的腥风血雨,并未不知晓。
待他回来的时候,才知道纪思嬛房中的丫鬟,死了一个。
纪老爷知道,那名叫芝臻的丫鬟,是当年纪思嬛亲手捡回来的,跟了她十多年,感情深厚非一般人可比。故而来到院子里看望纪思嬛的时候,他露出惋惜的神情,道:“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为父再替你找个可靠的丫鬟,如何?”
而纪思嬛却表现得十分淡然,她静静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张素净的面容里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来。
“芝臻贪玩爬上墙头,摔下时不慎伤了脑袋。事实如此皆是天意,女儿也无人可以怨怼。支援父亲将她好好安葬便可。”听闻此言,她淡淡道,“只是丫鬟我有玉蝉便可,一时间,倒也无需他人了。”
纪老爷见她情绪还算稳定,并无哀痛过度的痕迹,便也放下心来。问候几句,方才离去。
而他走后,纪思嬛却依旧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
直到肩头上微微一热,却是玉蝉拿着一件披风,轻轻地披上了她的肩头。
“小姐,虽然冬日眼看着已经过去,但天依旧还是凉的,注意身体。”她道。
纪思嬛看着她微微颔首,顿了顿,又道:“这些时日,我总在想,若那个时候我不曾拖延那么十日,而是早些提出让傅青鸿服毒,芝臻是不是……还有转圜之机?”
听出她话中隐隐的自责含义,玉蝉忙道:“小姐不要这么说!无论芝臻还是傅大夫,都是性命攸关之事,小姐的决定,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做的?”
她明白纪思嬛所处的,进退两难的位置。毕竟那个时候,服毒的决定,于她或者于傅青鸿而言,都绝不会是轻而易举的。
纪思嬛深深地沉默下去。
过了许久,她定定地看向玉蝉,道:“芝臻因我而死,你还会继续跟着我么?”
她的自责,并非真正由于时日的拖延。而是……对于毫无保留信任着自己,甚至生死不计地追随者自己的人,她最终没能护得对方周全。
她无法原谅的,是这样的自己。
玉蝉没有想到,淡泊冷静如纪思嬛,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然而短暂的怔愣之后,她很快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道:“自打来到纪家,成为小姐丫鬟起的那一刻,奴婢就决定追随小姐,一生不变。”
纪思嬛面上露出极淡的微笑,只点点头,道:“那么有件事,你且速速替我办妥。不得有误。”
清晨,王氏药铺外。
傅青鸿摆好大堂内的陈设,照例开始了自己的每日的工作。
药铺生意极好,甫一开门,便有无数病患纷纷而入。并且,几乎每一个接受他诊治的人,都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傅大夫,多日不见,您总算是重新开张了。”
傅青鸿冲对方微微一笑。一整个白日里,他都是保持着这种淡若清风,轻如柳絮的微笑,面对着每一个人。
哪怕他早已不记得对方都是什么人,自己又何曾替他们看过病了。
昨日回到药铺后,他凭依着身体的感觉,来到了师父所在的房间,像对方坦白了自己失去记忆的事实。
师父卧病在床,早已年迈,却支撑着身子,替他诊了脉。
然后他告诉了自己,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你的失忆,多半是中毒所引起的,然而此时此刻,在你的体内却已然找不到任何毒素。”师父叹了口气,道,“足见,那下毒之人,多半是先给你下了毒,待到你脑中的记忆被损坏殆尽之后,又给你解了毒。由此可见,那人并非是要执泥于死地,他似乎,只是想让你失去记忆而已。”
傅青鸿虽什么也不记得了,然而师父话中的意思,他却明白得一清二楚--他的记忆已然遭到药物的破坏,此生此世,怕是也无法恢复了。
师父见他神情中微微有些黯然,便叹息着劝慰道:“人生在世,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恩赐。有的,实则是无比沉重的包袱,纵然丢弃了,也无足重轻。你看,纵然没有了记忆,你现在岂非依旧是好好的。既然回来了,便抛下过去,重新开始吧。”
傅青鸿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听师父讲了许多自己过去在王氏药铺的事情,次日便开始例行的工作。
然后他也渐渐发现,其实师父说的没有错,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抛弃不下的。无论是纷繁复杂的记忆,还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
抛下了,他依旧能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每一天。
其余的,便不要再计较了。
只可惜,时间所有对平静的渴望,往往都不能真正地得到满足。这日,就在傅青鸿送走了最后一个病患,起身收拾好桌上的残局,准备收工的时候,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那是他在几日前刚见过的--段天璘。
段天璘一身深蓝色锦缎弹墨水云纹长衫,手中摇着一把折扇,神情姿态无一不是闲散地,大步走了进来。
但即便他此时此刻的模样,看起来是个十足的登徒子,但傅青鸿心里却明白,面前这人乃是泸州城内身份最为尊贵的,也是最有城府,最为深不可测的人。
面上保持着和善的笑,他拱手一礼,却没有暴露出对方的身份,只道:“不知贵客此时前来,有何事吩咐?”
段天璘自行找了个椅子坐下,一撩衣摆,抬头凝视着面前的人。目光虽淡,却透着一股锐利和精明来。
半晌后,他状死随意地道:“傅大夫是这城内最好的医者,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傅青鸿道:“不敢,略有医术而已。替人救死扶伤,于愿足矣。”
段天璘闻言,却轻轻笑了起来。
“我此行找你,非是为了救死扶伤。”他缓缓地,将每一个字音都说得格外低沉,“实不相瞒,我是来找你杀一个人的,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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