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傅青鸿闻言微微抬眉，尾音上扬。因为实在想不起自己和这个女子曾经有过怎样的瓜葛，故而他便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是用沉默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纪云墨收敛起心中种种翻涌的情绪，依旧保持着微笑，稍稍侧开了身子。

        傅青鸿这才看清楚，她的身后正藏着一个画卷。那画卷的图幅显然不小，高度已然达到女子的腰际。纪云墨回身将画卷托起，呈于傅青鸿眼前，道：“此画乃是奴家亲自所为，画技虽不精，然而论及心意……却是不会输给任何人。”

        傅青鸿有些恍惚地接过，那一刻，原本有些混沌的头脑，这才骤然澄明了几分。

        这个女子她的确见过。不仅仅是在失忆之前，更是在失忆之后见过；甚至不仅仅是见过，她更是在纪宅的小院里，格外胆大地对自己表露了心计。

        然而自己那个时候，实则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那时候他满脑子所思考的，是自己未来将会走怎样的一条路。当真应该抛却前尘，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还是不留遗憾地，将自己的过去一一拾起，至少那样的人生会是完整的。

        那时候他心中所忧虑的，是自己若是遇见了纪思嬛，该如何向她道别？甚至如何开口，去打破二人间的沉默？该不该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或者，她早便知道了，根本不需自己明说。她选择沉默，便是另一种回答的方式，因为她的心，早已系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凡所种种，让他的心思根本无法彻底平静下来。故而面对了纪二小姐的忽然表白，他虽然也受宠若惊，然而那份惊讶却到底没能在心底留下多么深重的痕迹。只是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便在风的吹拂下，远远地飘散走了。

        到了今日，他才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那时候竟然连对方的眉眼也未曾真正地留心过，以至于再次见面，竟会如此这般认不出来。

        难怪那个女子方才会有些失望地问自己，如何竟不认识她了。

        想到这里，傅青鸿自觉地有些钱就，便赶忙将画接过，道：“二小姐厚意，傅青鸿感激不尽，只是……”

        “傅大夫且莫要将话说完，”谁料纪云墨却是抢在前面，截断了他的话，“且先将这幅画打开来看看，可好？”她华音的末尾，声音微微地低了下去，带着些许恳求的意味。

        傅青鸿的心不禁柔软了几分。面对着这突然而至的礼物，他的确是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回去，以表明自己的心思立场，然而却终究因为心酸，不忍心伤害了一个对自己怀有情意的女子；然而若是这般把东西收入囊中了，却又担心会给对方造成误解，让她以为这其中是不是有别的含义。

        故而他捧着画卷，长久的沉默后，只是点了点头。

        正好已经是打样的时候了，药铺里空空荡荡的，问诊的桌子也刚被他清理一空。傅青鸿走了过去，将手中的画卷展开，“唰”地一声，铺陈在了桌面上。

        那画显然是刚画没多久。

        一刹那间，墨香扑面而来，几乎充盈满了整个大堂。

        傅青鸿轻轻地嗅了嗅，随后他将目光定格在了那展开的图幅之上。

        这幅画，准确来说不是一副，而是两幅小的画作拼凑而成。

        左边的那一副，画的是一幅田间耕作的画面：流水人家，炊烟袅袅，归鸟群群，全然是一副闲适而怡然的景象，便只是隔着纸页看着，也能为其间的情绪所感染。

        而右边那一副，则是一副山0冶游的画面：白云朵朵，穿梭在苍翠的山林间，隐约地，可以看见在那苍翠中的石阶古道，蛇一般来回穿梭，时隐时现。

        凝视着这图幅上的画面，傅青鸿一时间只觉得头脑都有些空空的。仿佛那一刻什么其余的念头也没有了，而思绪已然被这画上的景象所全然占据。

        因为此情此景，完完全全就是自己离开此地以后，所渴望的那样一种生活。

        只是……为何这个女子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傅青鸿收了收发散出去的思绪，抬起眼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纪云墨。

        纪云墨只是笑了笑，道：“不知傅大夫可否为奴家品评一下拙作？”

        傅青鸿却沉默下来。

        难得地，他没有依照着对方的话去行事，而是依旧看着面前的女子，道：“我知道二小姐今日绝非为品画而来，而在下说来也绝非是个喜爱拐弯抹角之人。二小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还请如实相告。如若在下能助一臂之力的，自然不会推脱。”

        他一字一句说得格外郑重，而纪云墨闻言，却是苦笑了一声。

        “傅大夫失忆之后，性子反而刚强了许多。既然如此，那我便也直奔主题，不叫傅大夫为难了，”她笑了笑，道，“实则我今日前来，目的有二：其一、这幅画，希望傅大夫务必收下；其二、我愿放弃现在所有，同傅大夫一道离开此地，过那画上所描绘的日子。”

        “什么？”听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傅青鸿霎然怔住。他如何也想不到，上一次已经十分胆大地想自己表了白的纪二小姐，此时此刻竟然了更为大胆的举动。

        她要和自己私奔？！

        “二小姐……”傅青鸿只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接受，然而话出了口，却再度被对方的打断了去。

        “从傅大夫的眼神中，我已经看得很明白了。这种归隐田园的生活，正是你所向往的，是不是？实则，那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呢！你看，我们的追求都如此的相似，岂非正合适不过？”她的话说得很慢，却隐约带着一股魄力和强势，说着走上前来，将二人的距离拉近了几分，“傅大夫，我知你深爱姐姐，刻骨铭心，纵然失忆了也无法忘记他。可是你该明白，她心中是决然没有你的。无论你是否失忆，她对你的想法却是从来没有变过，也不可能因此而有所改变的。很快她就要嫁入秦王府，成为享尽荣华富贵的太子妃了，这才是她所追究的生活，你知道吗？”

        她的话说到最后，变得越发缓慢起来。退去了起初的压迫感，而带上了浓烈的蛊惑意味。

        傅青鸿沉默地听着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待到对方一段话告终的时候，他也依旧是沉默着，没有再度开口，去完成之前被打断的话。

        他只是沉默着。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女子，纵然带着私心带着目的，但那每一句话，却都是说在了点子上，教人无可辩驳。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就那么精准无误地插进了自己心头最柔软的部位。

        是啊。无论他这厢如何用情，纪思嬛这个女子，对于她所要的，所追求的，都不会有半分的动摇。

        那么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在此之前傅青鸿不是不曾想过。他隐约地觉得，一定是有答案的。这个答案他也一定是想明白过了的。

        只不过，一切都被那场失忆，掩埋在了记忆最深处的残垣断壁里，寻不见了。

        如今的自己，此刻的自己，还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故而他唯有一言不发，而已。

        而纪云墨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再度响了起来。这一次，越发地靠近，越发地带着引诱的意味，也越发精准地找到了要害部位。

        “傅大夫，难道你不曾在意过自己过去的记忆么？你一定是在意过的吧，可是，却依旧很矛盾，是么？自己的记忆，却要通过别人之口转述才知道，这样的记忆，还是你原本的那部分记忆么？纵然知道了，也只不过是被人强加了自己念头的，被加工的记忆吧。纵然知道了，有什么意义？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最不可告人的，最无人知晓的想法，依旧寻不回来。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执著于此了呢？”她徐徐地道，“你大可放下一切，离开这里，去新的地方找新的生活，做一个全新的自己。傅青鸿只是往事，从那之后，你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也无需再纠结，过去的自己，究竟做过什么，想过什么，在人世中可曾留下过怎样纷纷扰扰的牵绊。傅大夫，你说，我说的可是如此？”

        她的每一个字，都恰好是傅青鸿曾经想过，或者正在思考的问题。也许她并不知道他也是这样想的吧，也许她只是在试图改变他的想法。

        然而傅青鸿在心中却不免感慨……这个女子为何能将自己的想法揣摩得如此透彻。

        不论出于怎样的原因，她或许算得上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了吧？纪思嬛是决然不了解自己的，因为她心中并没有自己。

        只有心上的人，才会真正地去挂怀，去关心。

        徐徐地收回目光，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已经距离很近了的女子。有一个念头从他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人世苦短而孤独，自己是否当真需要一个伴侣，才算真正地圆满？比起那个存在于心头，却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影，近在咫尺的，足以为拥有的，是否才是更为真实的呢？

        若是当真要放下过去，或许只有将心里的那个影子彻底挥散，才算得上……是真的放下吧。

        这样想着，他忽然觉得，摆在自己眼前的，或许还有第三条路可选。

        傅青鸿不得不承认，在那个一刹那，他是动摇过了的。

        “二小姐……”正因为这一份动摇，他茫然地开了口，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毕竟心是乱的，口中的话边也无法做到条理清晰。

        “傅大夫不必立刻给我答复，此事毕竟非同小可。”然而纪云墨却笑得平静而豁达，“三日后，我再想办法前来。”

        因为她早已从对方的眼底，清楚地看到了那份动摇。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并非全无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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