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楚寰曾在梦中,来到四菰山许多次,但却总在与宁儿分别的山腰处,雾散梦醒。
又一次看到那伫立在山腰的石头时,他竟诡异地生出了一丝紧张的情绪。
唯恐现时的一切,又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
幸好,直到他的袍角,擦过“四菰山”的石刻,他牵着的缰绳,仍牢牢握在掌中。
楚寰忽然笑了一下,他转头看向端坐于白马之上的小姑娘,微微一用力。
宁儿便随着马儿的动作一起转头看他,望着这一幕,楚寰莫名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故意问:“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到这里来做什么?”
宁儿那晶亮的眼睛里满是惊奇,就好像在说:“楚公子怎么明知故问?”
楚寰见到她这副样子,心里像是忽然被什么填满了,他失笑着摇摇头,又很郑重地问:“我陪你去看你娘亲好不好?”
宁儿一直保持着在马上偏头看他的姿势,不知为何,她觉得此时的楚公子有些伤心。
此时山中寂寥无声,唯有马蹄声哒哒作响,好像天高地渺,只有他们几人独行。
宁儿打量着他周身的装扮,竟从头到脚皆是玄黑一色,唯一佩在腰间的白玉环,也在先时摘下予了自己。
她的心中隐有所动,不禁问了出来:“楚公子,我有时觉得你好像认识我很久了,但有时又觉得,我们才刚刚认识。这是为什么呢?”
楚寰闻言展颜一笑,那笑容简直连四菰山都为之倾倒。
他轻轻地说:“若我能早点认识你,又怎么会叫宁儿平白吃了那么多的苦头?”
宁儿听了这话,不觉怔住,一股酸涩几乎冲破眼眶,她忙转过头去,勉强忍住眼泪,只随意回一句:“楚公子这样的人物,哪里能认识我呢。”
楚寰却拉住了她座下的辔头,很认真地回道:“宁儿别怕,是我要认识你的。”
他不敢轻易地告诉宁儿与自己二世为人的因缘,唯恐泄露天机,带累她受到什么神罚天谴。
他有心待她好一些,又怕在宁儿眼里,自己就是一个凭空出现又处心积虑接近她的轻狂人。
这方寸之间的尺度,简直令一位垂拱治天下的圣明天子都进退失据。
临到墓前百余步,宁儿便扶着楚寰下了马,她将斗篷与披风解下,只露出内里净素的绢白色长袄与月白色缎面褶裙。
她将白马、外裳及装着玉玦的木盒尽皆交托燕翎,只带上祭贡之物往娘亲的墓前走去。
这与其说是墓,倒不如说是荒野中,随意撅出的土堆,正面只立刻一块木牌,牌上无名无姓,只刻着“慈母之墓”几个潦草的字迹。
那木牌表面虽刷了层桐油,但风吹雨淋,边缘已被腐蚀出细密交错的缺口,但那刻字处却显得光滑油润,好像时常为人抚触。
楚寰观那字迹落笔处绵软无力,收笔凌乱而无规,并不是专业匠人所凿刻,倒像出自孩童之手。
宁儿跪在坟前,细细将周围生出的野草摘了,她有些羞赧地解释道:“这墓碑是我十岁那年才为娘亲立起的,实在写不好字,只能勉强做成这样,只盼着娘亲不怪我。”
楚寰俯下身,用指尖碰触那木牌上的痕迹,一个十岁的孩子,不知道要费多少心力,才能找出这样一块的木头,又要花多少功夫,才能一点点刻出这样一块碑来。
“怎么会怪你,宁儿这样能干,不知道你娘亲有多欣慰。”
宁儿却有些害羞,她惆怅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真的为娘亲立碑修墓?”
楚寰却立刻领会到了宁儿语中的深意:“所以,你也不清楚娘亲的姓名吗?”
宁儿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回道:“是。”
“娘亲与外人交道时,只说自己姓白,但对我却从没说过她的名姓。但就是这个姓氏,我也不敢贸然刻上去。万一弄错了,岂不是搅扰了她泉下的安宁?”
一个薄有家资的貌美女子,孤身来到鱼龙混杂的井水坊,没过多久,又生下了一个女儿,而她到死,也没告知女儿她的身世,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没留下只言片语。
这实在是,不大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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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
松寿堂中一室寂然,惟有自鸣钟的铜磬声自顾自地响起,打破了室内近乎凝固的空气。
朱老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的眼下有淡淡的乌青,上了年纪的人,哪怕平日里保养得再好,一夜没睡踏实,便立刻在气色上反映出来。
如今她一颗心全挂在一道急命便连夜赶赴道南的儿子身上,实在不愿意在小辈身上节外生枝,惹出事来。
但罗妙芸却不肯依,她脸上挂着几乎无可挑剔的笑意,但语气却寸步不让:
“母亲平日里的教导,侯府上下谁不记在心里。我们这样的人家,平日里无事且有三五只眼看着呢,万一真因门户不严生出着事端……”
“叫别人看了笑话是小,带累了侯爷的官声与沈家未嫁女儿的名声,那才是大事呢!”
朱老夫人的眼皮微微垂下,遮挡住她那过于锐利的眼神,只哑声道:“芸娘,你何必同我这老婆子这样含沙射影的,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罗妙芸见老太太竟唤了她未出阁时的乳名,不由捂着帕子娇笑了两声。
她中指上带着一枚葫芦缠枝红蓝宝金戒,迎着光叫人晃花了眼:“母亲,实在太过言重。儿媳只是和您随意聊聊,只是……”
她在屋内四下看了看:“平日里时常在在老太太这里看到小沈姑娘,怎么今日却迟迟未见呢?”
“总不会侯爷前脚才离了府,后脚那宁姑娘也跟着出去了吧?”
听了这话,朱老夫人面上犹可,但岫玉分明看到,她交握在身前的手背上已泛起青筋:“宁丫头养在我跟前,你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在说我管教不严,纵容得姑娘不成体统了!”
罗妙芸忙笑道:“老太太怎么能这样说?这里也只有咱们娘儿两个在,何必说那些唬弄外人的话。”
她还有兴致端起茶呷了一口:“咱们还不知道那小沈姑娘的身世么?母亲心善才赏了她一个表小姐的名头,要不然,不就是个和侯府没半点关系的罪臣之后么!”
“何况并不是我使着计谋诬陷她,若她并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自然还是清清白白的大家小姐。”
“若是有……”罗妙芸顿了一下:“侯爷如此受命在外,咱们这些内宅女眷,不正该为他谨守门户吗?”
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半晌,岫玉才听见朱老夫人疲倦的声音:“你,到底要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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