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尧端起茶盏,下意识地喝了一口,却发现杯中已然空了。
“实在过去太久了,”他目露怅惘:“我几乎都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只记得她笑起来,左颊上会出现一个浅浅的笑窝。”
鹿奎专注地听他说话,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在宁儿脸上,等待着捕捉出现在她面部任何细微的表情。
“论容貌,她并非那种一眼就令人惊艳的绝色,但那一份平和端雅的从容姿态,却叫人难以忘怀。”
他羞惭道:“不怕鹿大人笑话,您所料不错,当年惊鸿一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对玉壶都颇有些念念不忘。只是后来时移事易,那一份少年心绪渐渐就搁置下去。”
“后来,突然之间府中风传大嫂要将自己的陪嫁给大哥当姨娘时,我还专门着心腹小厮去探听过。却得知是一位叶姓的姑娘,再一问,才知道原来侯夫人其余陪嫁都已开恩赦出府,听说嫁人去了。”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未曾听过她的消息。”
沈崇尧抬起手向鹿奎作揖:“这点旧事,实在也不值一提。只是还请鹿兄代为保密,就当是保全我这一点颜面。”
鹿奎干脆地答应下来:“请沈兄放心,奎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今日所言,出自你口,入得我耳,绝不会叫第四个人得知。”
他的态度异常郑重,连往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桀骜与轻佻尽皆收敛了去:“沈大人,之后就再也没在侯府或其他地方见过这位玉壶姑娘了么?”
沈崇尧不假思索道:“不错,再也未曾有幸相见。”
鹿奎沉吟片刻,又问:“那之后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与她相似之人?”
沈崇尧都惊讶了,鹿奎怎么会想起来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摇头道:“文壁兄,人海茫茫,容貌相似之人,又岂是那么轻易就能撞见的?”
鹿奎与宁儿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宁儿想起,叶珍在自己面前说,曾见过一位与自己样貌神似的年轻女子。当时她只顾着震惊,一心惦记着娘亲的身世。
但现在想来,却处处透露着反常,且不说娘亲早已过世多年,若真是萍水相逢之人,十几年未见,也该像二老爷这样,几乎记不清楚对方的样貌才是。
纵然记得,她与母亲再像,到底相差了这么多的年岁,叶珍的口气分明与那女子不算熟识,既不熟识,又怎能在十几年后,一言道定她们二人如何神似?
那时她认为叶珍对自己抱有善意,并没往其他地方深想去。但倘若,从一开始,她就在出言试探自己呢?
一个几乎没有成本,也没有风险的试探……
宁儿越想越觉得心惊,如果叶姨娘根本不认识什么与自己肖似的年轻女子,她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在刺探自己的底细。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又因为什么原因突然被接进侯府……试探之后呢,恐怕叶珍真正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存在到底能不能为她所用。
她的目的,如今宁儿已明白了,从一开始就是要为自己夭折的孩子报仇。
她又想起那一夜,刘嬷嬷见到自己时那怪异的神情,宁儿的心中忽然起了明悟。
设计让她们相见,这又是另一重试探,而刘葵毫无遮拦的反应,却正中了叶珍的设计!
连自己见了,都笃定刘嬷嬷定然心中有鬼,又何况心密如针的叶氏?
这样看来,真正认识她母亲的人,从头到尾,只有刘葵。
恐怕也正是从那时起,叶珍就决心玩一出金蝉脱壳,将刘葵这一张底牌,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宁儿将一个瓷杯推到眼前,如果说,自己的直觉猜测不错,罗夫人的双生子另有蹊跷,那么叶珍蛰伏多年,定然也曾有所感。
但这种要人命的大事,除了当事人,也只有罗妙芸最亲近的乳母,才能清楚端倪。
就如同楚寰所说,叶珍的孩子,极有可能死于罗夫人的谋算,而其中被她针对的刘葵,必然脱不了干系。
杀害安儿的凶手,沈成瑛兄妹身世的知情人,还有……她又将另一个空杯放在眼前:极有可能,还认识自己的娘亲……
这其中就好像空了一环,宁儿苦苦思索,到底是哪一个环节丢失了?
如果,鹿奎知道此时宁儿心中所想,就会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因为叶珍,早已经知道了沈崇彦就是你的父亲!
在场三人中,也唯有他,既知晓宁儿与侯爷真正的关系,又听闻罗妙芸与双生子可能血统不纯的猜疑。
只要将这两件事放在一时,它们彼此间必然的联系就几乎昭然若揭。
宁儿是信远侯的亲生骨肉,从出生起便流落在外,而侯府中受尽万千宠爱的一对双生子,却只比她小了不到半年。
也就是说,宁儿还在娘亲腹中时,罗妙芸就可能已经发现自己身怀有孕。这里头,要说无人弄鬼,那是不可能的。
他现在想的却是,沈崇尧所提到的玉壶,到底有没有可能是宁儿的母亲?
鹿奎认真端详着宁儿,较之于沈崇彦的冷硬俊朗,她的样貌要清丽怯弱许多,除了那双不笑时带着些冷意的眼睛,她从头到脚,都与那个父亲没什么相似。
不像父亲,自然就是随了娘亲。
如果玉壶真是宁儿的生母,只要她与娘亲有五六分的相似,沈崇尧就不太会毫无所觉。
最关键的是,玉壶是罗妙芸的贴身婢女,如果宁儿是她的女儿,没道理相识这么久,罗氏会认不出来。
按这条线索追下去,几乎可以否定掉,其他几个陪嫁丫鬟的可能性。
可如果不是玉壶,又会是谁呢?
能在沈崇彦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他有了孩子,就算是罗妙芸有心算计,但也多半是能出入于侯府的女子。
他翻了翻手中的软簿,往前几页,就是圣上让他精心临摹下的断睛玉玦。
还有这一枚玉玦……
他轻轻摩挲着那古怪而狰狞的图案,心中叹息,现在手中的线索还是太少了。
还是得想办法,在不惊扰姑娘的前提下,让知情人开口。
“鹿大人,”正在他沉思之际,突然听见沉默良久的宁儿开口:“昨天夜里,您知道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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