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沈崇尧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的长兄只是微微笑了笑:“宁儿,你身边能有陛下看顾,是我的幸运。”
他平静的神色中带着些许惆怅:“真论起来,最没有资格对你的事说三道四的人,是我。过去发生的事,说到底,都是我的失职与过错。”
做了再久的心理准备,但亲眼面对宁儿开口时,他仍感到止不住的痛苦:“所有你、你和你母亲需要我的时刻,我都浑浑噩噩,一无所知,。你们母女一生悲剧的根源,是我……”
他抬起头,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可纵使如此,她却没有怪我,甚至没有教你恨我。即使那么艰难,她却一个人将你养得那么,那么好……”
宁儿安静地注视着沈崇彦,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历经风雨后的通透,矛盾地交织在这张脸上。
她听见她的父亲痛苦地忏悔:“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母亲。带你进侯府的时候,我曾以为,是上天给了我的机会,让我来弥补你。可那时我才知道……我连弥补的机会和资格都没有!”
她的挣扎、哭泣,她的悲哀,死亡,都因我而起,而我却一无所知。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在她死后去祈求一个轻飘飘的原谅?
忽然,沈崇彦冰凉的脸上感到了一点点温热,恍惚间,他抬起眸,却发觉宁儿的手指轻轻从他的腮上划过。
她举起手,指尖仍凝着两滴颤巍巍的泪珠,轻声道:“大夫说,你不应该伤心,不要动气。”
“侯爷,别哭了。”
沈崇彦怔怔地看着她的指尖出神,这才觉察,自己竟当着宁儿的面,落下泪来。
他是血里土里在战场上拼杀过来的武人。还没会走路,就被父亲提着鞭子赶上了马,从小耳提面命的是,挨再多刀流再多血,也不允许掉一滴眼泪。
他的父亲曾告诉他,敌人的刀刃,从来不会因为你的哭泣而柔软半分。
而现在,这个柔弱得不堪一折的小姑娘,却站在他面前,平静地告诉他,“别哭”。
这一刹那,所有的话,都堵在他哽咽的喉间。
“侯爷,”宁儿重新坐下,甚至离得更近了。
一句话,就让他丢盔卸甲,方寸大乱:“娘亲生前,从没同我提起过父亲,是真的,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
宁儿的平静中有一种不可摧折的坚定,似乎她尝试用这种坚不可摧的姿态,来抵抗她命运中巨大的荒谬与无常。
“在后来的很多日子,我都在想,为什么娘亲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不告诉我,谁是我的父亲,不告诉我,我是谁,甚至都不告诉我,她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我还有一个舅舅……”
“她为什么,不向你们求救?否则也不会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郁郁而终。”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娘亲她,从来没有想再活下去。她死里逃生,挣扎着生下我,一个人拉扯着我长大,不是因为她放下了,而是因为,她放不下!”
“她从来没有释怀,从来没有原谅,从来没有放下……”
宁儿极力压抑着声线的颤抖,那双眼睛亮得瘆人,好像着燃烧起两簇烛火:“你明白吗?她没有原谅你,也没有原谅我!”
“只是,哪怕这样,她还是舍不得我。舍不得我未见天日就离她而去,舍不得看着我死掉。但她自己却多一天,也不想再活了……”
宁儿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在梦中呓语:“娘亲生前,待我很好很好,好到她离开后,我几乎想随她而去……可娘亲,却要我好好活着。”
“侯爷,可是我好累,真的好累啊……”
他呆呆地看着宁儿,失去了声音,也失去了动作。一具被冰封的石像,被人拿着斧凿,一点点粉碎。
沈崇彦心想,百刃加身,万箭穿心之痛,莫过于此。
但就在此时,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将沈崇彦业已成灰的心,从摇摇欲坠的悬崖边拉了回来。
“侯爷,”她轻声地叫他,“你要帮我。”
沈崇彦想,他怎么可能不帮她,无论宁儿想做什么,他都会倾尽全力,付出一切代价,不计后果地去帮她。
情绪剧烈的起伏中,沈崇彦没有察觉,此时,宁儿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感情:
“今日,罗妙芸及罗家其余人等,均被移交给刑部,后续或许可能移交三法司会审。”
“到底会如何查,又会查出什么结果,之后又如何判。这些我都不懂,可我知道,您了解。”
她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人,又一次坚决地重复:“您要帮我。”
沈崇彦没有丝毫犹豫:“我会帮你。”
宁儿点了点头,她相信,在楚寰的授意下,此案,三法司一定会秉公而办。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秉公上!
认真追究起来,所有事,罗妙芸,并没有真的下手,她不仅没有亲自杀人,甚至……连她教唆杀人的证据都未必有。
别忘了一切,都还有一个刘葵定在前头,万一,万一审到最后,只审出她一个“胁从”之罪,这让她如何甘心?让娘亲的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自然,有灵微在,她明白他宁愿背上擅杀的名声,也要还她一个公道。
但她不愿意。
陛下是圣君,他待她这样好,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因为罗妙芸这种龌龊之人,而脏了自己的手?
她定定注视着沈崇彦,为母亲讨回公道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我是娘亲的女儿,而你是我的父亲。
我要罗妙芸,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宁儿垂下眼,将心思掩藏在如云烟渺渺的睫羽之下。她轻声道:“我们都知道,到底谁才是害死娘亲的罪魁祸首。”
“侯爷,如果只有刘葵伏法,娘亲在地下,是不会安息的。”
在那一瞬间,沈崇彦什么都明白了。
她是要自己,想办法让三司定罪,诛杀罗妙芸!
可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轻地放在他的手背上。她只是求自己,帮忙满足一个女儿最朴素的心愿而已。
他怎么能开口拒绝?
沈崇彦忍不住反握住女儿的手:“我知道了。”
可宁儿却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垂眸间,她的神情似乎隐有一丝悲悯,可细看时,却又消失不见。
“快点好起来。”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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