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点点头,她家小姐所谓的绣坏了的,不过是她自己不满意,实际上拿出去也比一般绣娘的手艺好很多。她自然乐意自家小姐最拿手的蜀绣不被浪费,但也有点不解。
“小姐,这不是你日日夜夜赶出来要送给太太和姑爷的么?”海棠问道,“怎么今日要用,反而又不给了?”
程颂安没有解释,只淡淡道:“一下子给了他们最好的,日后便会要求更高,也会更多,不如随便给个差的,日后他们求着,再给好的,他们便欣喜若狂了。”
想到前世婆婆为了巴结后来的新皇后,让她没日没夜赶工为皇后绣寝衣,乃至绣完后便大病了一场,眼睛都熬坏了,不由得心疼那时的自己。
这辈子,就是他们求着,她也不会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
海棠不由得点头认同,便只拿了一匹象征长寿的缠枝莲纹的来,又从里面随意挑了一个蜀绣团扇。
几个人簇拥着程颂安,刚跨出门槛,就看见崔元卿出现在门前的滴水檐下。
他负着手,背对着门,身姿挺拔,如庭中的芝兰玉树。
程颂安一时有些怔忡,他昨夜不该是去了程府吗?难道他竟全身而退?
海棠和牡丹连忙请安:“姑爷。”
崔元卿回过身,丰神俊朗的脸上,表情淡淡的:“既进了府,便不必叫姑爷,叫……”
“叫大人吧。”程颂安不动声色地问道:“大人何时来的?”
这句大人,叫的十分自然熟稔,因为她前世叫了十年。
别人家夫人都是喊夫君、相公、官人,再不济,寻常百姓家直呼姓名的也有,唯有崔元卿不喜这些称呼,只让她们随外面的人一样喊大人便是。
崔元卿蹙了蹙眉,他的确是打算让她这么称呼的,但她自己淡漠的先提了出来,心下便有些烦躁,她竟没有一丝想跟自己亲昵的念头。
烦躁也只一瞬即逝,他淡淡眨了下眼睛,不紧不慢道:“毕竟是成婚第一日,带你去给母亲请安。”
程颂安心中嗤笑一声,明明昨夜还是个逾墙仲子,这会儿偏又装正人君子。
他既然装的如此淡定,那她也配合着演。
刚踏下石阶,崔元卿忽然问道:“岳父岳母可有什么喜好?我好准备回门礼。”
这一句话出口,程颂安便笃定昨日的事成了,他才不是为了带她去给婆母请安,前世里,他第二日整天都没见人,还是院里的嬷嬷带她去的。
为了他那心上人而来罢了。
其实仔细回想,前世他位极人臣的时候,曾经给过一次她和离的机会,是她为求程家的体面,委曲求全,更加小心翼翼待他,却反而引得他对自己更冷淡。
崔元卿除了不爱她,其实倒也没有害过她什么,今生或许可以跟他早些和离。
她若早知道后来父亲被新皇猜忌打压,又被贬回老家益州,与她至死也没见上一面,她就该同意和离的,好歹一家人生死与共。
想到此处,程颂安轻笑一声:“大人不必费心,这些东西,我来准备便是。”
崔元卿有些意外:“嗯?”
程颂安挥手让海棠她们退下,才道:“娶我并非你本意,我都知道,因此,我不求真情相待,只求一个相安无事。若有一日,大人觉得我不堪匹配,放我归家便是。”
此话一出,崔元卿冷冷笑了一下:“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成婚第一日,就这么迫不及待让我休了你?”
程颂安微微一笑:“我本想说和离,大人若觉得休了合适,那也无妨。”
崔元卿的脸上霎时现出一丝戾气,平息了一下,又冷冷道:“那就等你犯了七出再说。”
程颂安一时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往老太太所在的上房春晖园走。
春晖园是崔府后院单辟出来的一所小院子,算是园中园,有山有水,曲径通幽,很适合老人居住。
崔家虽没有出过什么要员,但贵在三代都是京官,家中倒比清流的程家富贵。如今府里住着的正经长辈只有老太太和崔氏父母三位,只因别的旁支没有能挑梁的,虽已经分了家,但也依附着崔府过活。
崔家人对程颂安这个名门儿媳很满意,尤其是老太太,如果不是前世她死在自己前头,程颂安生病之时,绝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前世崔家父母实际上也并不同意程挽心进门的,以当时崔元卿的地位,京中望族上赶着来续弦的都数不过来。
一定是崔元卿跟他们表明了他对程挽心的态度,并说清了永哥儿的身世。他当时已经三十而立的年纪,崔夫人张氏想抱孙子心切,便是看不上,也少不得让她入门。
程颂安心中冷哼,今生可不能再让他们如愿了,这个永哥儿能不能出生,还要另说呢。
前世,老太太余氏是在她入府的第二年去世的,算起来,程颂安已经有八九年没见老人家了,乍一相见,她对自己的那些真心实意的关怀又涌上心头。
程颂安上前拜见,磕了个头。
余老太太赶忙叫丫头扶起来。
一旁的小丫鬟早就端了茶盏过来,程颂安又按照流程,给崔氏夫妇敬了茶,改了口。
张氏不动声色问了一句:“儿媳妇可还适应府里的生活?丫头婆子可有不满意的?”
程颂安微微一笑,她也没打算瞒着,既然张氏沉不住气,主动提了出来,她便起身朝张氏再次行了一礼,道:“请婆母恕媳妇莽撞。”
余老太太立刻沉下脸来,成婚头一天,怎么就要闹出不愉快来,她面色不虞地问道:“出了何事?”
程颂安朝海棠看去,海棠会意,走到外面,牡丹正好带着那几个丫头来了园子。
“你们自己说,因何打你们?”程颂安目光挨个朝她们扫去,曼声问道,“一个字也不许漏下。”
几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带着泪,红肿着脸朝张氏和余老太太磕头,哭着道:“奴婢们惹了少奶奶不高兴,任由少奶奶打骂,绝无怨言。”
程颂安也不生气,她们避重就轻这些小把戏,她看得多了,故意不说自己犯了什么错,只说惹了她,显得她一个少奶奶小气,跟丫头们置气。
她再次看了海棠一眼,海棠立时会意,厉声问道:“你们说说,是怎么惹了少奶奶不高兴?”
一个丫头大着胆子道:“奴婢也不知道。”
海棠冷哼一声,指着她道:“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犯了最浅显的错而不自知,此为其一。你说少奶奶头天进门,少爷便歇在书房,定是少奶奶没有什么本事,拢不住爷们儿的心,此为其二。”
那个丫头吓得跌坐在地,不敢吭声。
海棠又看向另一人,继续道:“你呢,是说,这主母当的丢人,可见是个没本事的……”
余老太太脸罩寒霜,示意她不必再说,冷冷瞧着地上跪着的几个人问道:“可有此事?”
几个丫头纷纷磕头:“老祖宗,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余老太太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骂道:“混账!嫌我老婆子老了,不管这府里的事儿了?一个个当我是瞎子、聋子不成?这样的糊涂东西怎么敢往筠香馆送的?”
张氏立刻站起了身,弓腰谢罪:“您别动气,是儿媳妇不察……”
崔元卿看母亲受了委屈,也跟着起身道:“祖母请息怒。”
程颂安这才慢悠悠来到余老太太面前,伸手抱住她的胳膊道:“祖母若怪母亲,可就让孙媳妇儿无地自容了。母亲原是心疼我,才拨来几个伶俐的丫头,她又心慈,怎晓得这些丫头欺生?孙媳妇儿教训她们,原也不是生气,不过是为了婆母心软良善,岂能让几句是非,影响她的名声?”
张氏只得应声:“媳妇素有贤名,为了顾全我,头一天就在府里打了丫头,连累她名声,可见她的孝心。罢了,这几个丫头,我就领回去,再指几个好的送去。”
底下几个丫头吓得瑟瑟发抖。
程颂安笑道:“倒也不必麻烦婆婆,她们不过多句嘴,今日我既教训了,就是将她们当做我的人,想必经过这事,她们再也不敢了。”
几个丫头连忙磕头:“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程颂安便道:“今日是媳妇做的不好,还请婆母跟老祖宗罚我。”
说着,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余老太太连忙让人扶起来,笑道:“你做的好,哪个敢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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