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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句如刀

        花梨木的罗汉床上,陈老太太带着暗金流云的抹额,脸色比抹额更加黯淡,奄奄一息的躺在秋香色的锦被下面。

        姚妈妈虽众人走进屋子,看了一眼陈老太太的面色,眼泪便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陈泓带着周氏、季渊等问候了陈老太太几句,陈老太太脸色只木木的,间或眼珠一轮,才显示出这是个活人。

        周氏见了心中也有几分不忍,柔声对陈老太太道:“老太太,姚妈妈来了,她服侍您多年,最是知道您的心意,你且宽了心好好养身子罢!”

        姚妈妈擦了泪水,忍着悲痛走到窗边笑道:“老太太,老奴瞧着您气色好了很多,梁夫人是杏林圣手,您在山庄定能将身子养好的。”

        陈老太太听到姚妈妈的声音,想扭头看她,身上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一急之下,竟从口里喷出一口淤血。

        众人皆大惊,心中都掠过一丝不祥之感。陈老太太如此虚弱,只怕拖不过几日了。

        梁夫人忙让大家都出去,亲自挽起袖子为陈老太太施针。

        众人在前厅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梁夫人才满脸疲惫的从屋里走了出来。

        “梁夫人,老太太怎么样了?”陈泓着急的问道。

        梁夫人摇摇头:“毒气发散得太深,如今已回天乏力了,只有慢慢调养,延缓些时日罢了!”

        话刚说完,姚妈妈扑通一声跪在梁夫人跟前,凄声哭道:“夫人,求求你,救救老太太罢!老太太是我们陈家的主心骨,没了她,陈家要如何支撑下去?”

        陈泓听得心中十分不悦。姚妈妈这么说,分明就是在讽刺他无能,撑不起陈家的门户。

        顿时冷了脸厉声道:“你还有脸求人救老太太!老太太的饮食起居都是你带人打理的,若不是你们这些奴才疏懒怠慢,老太太怎会被人下毒,以至病入膏肓!”

        老太太被人下毒?姚妈妈惊得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道:“老爷,您,您说什么?”

        陈泓怒道:“老太太根本不是生了病,是被人下毒了!”

        周氏见陈泓情绪又要失控,怕他又在众人面前出丑,忙接过陈泓的话头,对姚妈妈轻声道:“老太太的毒,是从头皮发散的。姚妈妈,你好好想想,老太太生病前,可有人给老太太送过头油或者梳篦、发簪之类的东西?”

        一直坐在阴影里纹丝不动的季渊,抬起眸子朝陈宜宁看了一眼。

        见陈宜宁微垂着眸子,一张小脸白皙得近乎透明,纤纤玉指掩在宽大的袍袖中,漫不经心的揉捏着丝帕的一角,屋中的情景,似乎对她并无半分触动。

        刚才因陈宜宁受辱而涌起的怜惜之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季渊只觉心中憋闷无比。他实在无法接受一个心肠如此狠毒的未婚妻。哪怕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哪怕她的脸他百看不厌。

        听了周氏的话,姚妈妈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皱着眉头使劲想了片刻,便失声喊了出来:“夫人,是陈宜月!陈宜月给老太太送过刨花水和一只乌木梳子!打那之后,老太太的身体就慢慢坏了!”

        陈宜菡也恍然大悟,激动的站起身对陈泓道:“爹爹!姚妈妈没说错!是大姐姐!那日我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还说起这事,大姐姐说她有个方子,可以让老太太的白发变黑。送了刨花水给老太太,还送了乌木梳子!那乌木梳子我还见过,颜色乌黑发紫,闻着有一股特别的异香!”

        陈泓气得浑身发抖,拿起桌上的茶盏就想朝地上摔,又想起不是在自己家,不好如此发作,只好又重重将茶盏放回去。

        正好周氏坐在他旁边,便朝周氏吼道:“你教养的好女儿!竟然对自己的祖母下毒!陈宜月是什么东西?本来就是二房的贱种!你偏偏要领回来养在自己名下!你看看,你究竟养出个什么白眼狼!”

        周氏一张脸气得通红,但碍于身份又不好跟陈泓大吵,一口气憋在胸间,几乎快要生生晕过去。

        陈宜宁盯着陈泓,一双明眸寒如深潭,写满了刻骨的怨愤和失望。

        季渊在旁边看着,心中微微抽痛了一下。

        梁夫人也是又惊又怒,早知道陈泓是这样的人,陈家是这么个烂摊子,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陈老太太和陈泓来明月山庄避难的!

        梁国师安抚的拍了拍梁夫人的手背,走过去对陈泓道:“陈兄无须如此动怒,弟妹当初收养陈宜月,也万万没想到她心肠竟如此歹毒。走,我们到书房里去喝杯酒消消气罢!”

        陈泓和梁国师走了,梁夫人走过去安慰羞愤交加的周氏。下人们都屏声静气,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宜宁默默起身,连披风也不穿,直接从身后的侧门走出屋外。

        什么叫无地自容,什么叫心灰意冷,什么叫钝刀割肉,如今,她一一全部体会到了。

        这个她称为父亲,给了她生命,在她身上打上了血脉的烙印男人,竟是如此不堪,如此鄙俗,如此刻薄下作!

        深深的羞耻和无力感,让陈宜宁万念俱灰。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中,纤弱的身子完全被风雪所吞噬,陈宜宁完全意识不到寒冷,她只想逃离,再多看陈泓一眼,她只怕她会忍不住做出什么不合伦常的事来。

        白皙的脸已经和雪光融为一色,陈宜宁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一块石头将她绊倒,她才发现自己的鞋袜和裙摆已经湿透了,寒风夹杂着雪花扑打在身上,钻心的疼痛。

        陈宜宁一动不动的躺在雪地里,她不想爬起来了,她累了,如果就这么躺下一直睡下去,人生就再也没有任何烦恼了罢?

        陈宜宁闭着眼睛,任凭雪花飘落在脸上,任凭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冷,更麻木……

        腰身忽然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抱起。淡淡的龙涎香充盈鼻端。

        陈宜宁悚然睁开眼,季渊正俯身看着她,深邃的眸中,清清楚楚写着心疼和懊悔。

        陈宜宁看着季渊,不动,不挣扎,亦不说话。

        季渊抱着陈宜宁,在察觉到她身体的极度冰凉后,手臂渐渐收紧,将她狠狠拥在胸前。

        “昨天我说你对老太太下毒,你为什么不辩解?为什么默认?”

        良久,季渊才缓缓开口。声音黯哑得令人心悸。

        陈宜宁一点点从季渊怀中挣脱,声音比冰雪更清冷:“我默认,是因为你并没有说错。”

        季渊倏然眯紧眼,手臂一松,咬牙道:“你说甚么!”

        陈宜宁唇角突然浮出一丝讽刺的笑意,她盈盈转身看向季渊,眼中甚至还有一丝俏皮:“我说,对老太太下毒,不只是陈宜月一个人!陈宜月送了她梳子之后,我送了她一个香囊,里面装的,是丁香、月桂、豆蔻、龙蒿、紫苏……”

        陈宜宁的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她竟大笑起来。

        粉润樱唇,珍珠贝齿,本应颠倒众生的笑容,在她脸上竟显得如此凄凉。

        季渊双眼紧紧盯着她,若有所思道:“丁香、月桂、豆蔻、龙蒿……这全是发散之物!”说着,他终于明白了,失声道:“陈宜宁!你知道陈宜月对你祖母下毒,不仅不阻拦,反而送了发散之物,加速了毒性的侵入!”

        陈宜宁哈哈一笑:“季渊,你果然聪明!”

        季渊难以置信的瞪着陈宜宁,伸手握住她的手臂用力的摇晃着,似乎要将这个陌生而疯狂的陈宜宁摇醒一般:“你为何要这么做!那是你的亲祖母!你的心肠为何如此狠毒?”

        陈宜宁的笑容一点点冷掉,声音尖利而刺耳:“狠毒?我若不狠毒,只怕我母亲早就被她害死了!”

        她逼近季渊,一字一顿道:“陈宜薇不是对你说了么?我只是侯府不受宠的嫡女,我在府中的地位,连一个得脸的婆子都不如!她说的很对!一年前,我大病初愈时,你知道厨房里送过去的晚膳是什么吗?一碟发臭的咸菜,一碟发黄的青菜,还有一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薄粥!”

        陈宜宁步步紧逼,声音冷如冰棱:“三个月前,我的祖母几乎用一碗毒粥送我母亲上了黄泉路!今日,父亲待我如何,待我母亲如何,你不也看得清清楚楚么!在陈家,正妻和嫡女,根本就是个笑话!”

        陈宜宁眼中并无泪水,唇角甚至还有笑意,这笑意却如同一柄尖刀,一点点刺入季渊的心脏,让他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宁儿,你……”他心疼的看着她盈盈水眸,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你方才不是说我狠毒么?为何现在又装出一副同情和怜悯的神色来?是不是我说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你的接受能力?金尊玉贵的虎贲将军,想来并不知道世间还有发臭的咸菜和不受宠的嫡女罢?”

        陈宜宁抬眸直视季渊,句句如刀。

        季渊的一颗心,被她狠狠揉得粉碎,疼得几乎快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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