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正十九年,夏至。
安德坊,大秦前太尉,义武侯府。
内宅上院,义威堂,东厢碧莎橱。
曾经大秦百万军太尉,在天家的扶持下,与荣国一脉都了十数年而不倒的义武侯方南天,如今只能静静的躺在碧莎橱内……
碧莎橱四面皆用轻纱遮掩,门窗大开,对流通风。
又有四名婢妇守在一旁,每天给他灌喂参汤,还要给他擦拭身子,清洗便溺……
当初只差临门一脚,就可突破武宗的方南天,如今,却沦落到生活不能自理之境地。
碧莎橱内,方冲看着这一幕,面色阴沉,眼神森冷,对于心中那人的憎恶和仇恨,每过一刻,就加深一分。
他坚信,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今世之仇,总有雪恨之日。
念及此,他又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看了眼身旁之人,面色愈发阴沉……
她本应该是方家最大的助力之一,那般好的绝世根骨,几百年难出一人。
却因为鲁莽任性,全都毁了。
不仅成了神京城所有命妇的笑柄,所有闺阁女子的反面教材,还让她自己,走到了末路……
虽然她为其胞姊,可走到这一步,又能怪谁?
只叹娘亲去的太早,让她少了教诫……
就在方冲心里憋着一团暴虐愤恨的怒火时,站在他身边的方静,却静的出奇。
她还是一身宫妆,只因太上皇驾崩,国丧之日,所以是月白之色。
但即使如此,宫妃之装,也显得极为尊贵。
只是,她面容枯槁,嘴唇甚至已经成了灰白色,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身子瘦骨嶙峋,但脊梁笔挺。
而她那双细眸中的目光,平静的有股出尘之意。
方静默默的看着榻上的方南天。
尽管,从她西域归来后,这位父亲,就不想再见她……
但在此之前,他却是极好的父亲,对她优容之极。
她曾无意间听家中老仆说过,她出生之时,方府上正好有一道人,极善批卦之术。
曾批过她的命格,说她是非常之人,日后当行非常事。方家的富贵存续,皆在此一身,不可拘束了去……
原本方南天还只将信将疑,但等到她五岁那年,一身龙虎之力渐显时,方南天就不得不信了。
再待到她被太上皇指为太孙侧妃之位后,方南天就彻底相信了那句命卦,对她也就愈发宽容优待。
若非如此,她也没机会做下那多出格之事。
只是,等她拖着经脉寸断的必死之身,从西域归来后,她就失去了踏入方家正堂的资格……
方南天甚至连见她最后一面的心思都没有。
失望透顶。
直到,铁网山之变后,方静才再次看到了他。
只是,那个时候,他也一般成了废人……
为保方家门楣不坠,也为了还生养之恩,方静将自己垂死之身嫁入了宫中。
当然,嫁进去了,虽未被直接送入冷宫,但也几乎没见过那位凤凰一样的皇太孙。
而且,那只凤凰,如今也已经落了架……
事已至此,她也无能为力。
纵然她身子没坏,也没法扭转乾坤大势。
更何况……
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虽说发小好友公孙羽保证能救活她,但说实话,她心里并不怎么信。
之所以这个时候还听那些人的话,折腾一番出宫。
一来,的确想最后看一眼方南天,无论她继续下去是生还是死……m.
二来,她答应过公孙羽,不想让最后一个还关心着她的人失望……
好在,大明宫里的那位,不管是为了弥补铁网山之变的歉意也好,还是为了扶持方家,拉拢长城军团,平衡贾家。
总之,他对方家还不错。
厚待方南天,重用方冲。
如此一来,她最后的一丝牵绊也没了。
深深的看了眼方南天后,方静收回了目光,侧目看向一旁的方冲,淡淡的道:“东宫那位,心思深沉难测,极善遮掩,不可得罪,但也不可亲近,更不能信任。
铁网山之变,罪不在陛下……”
方冲闻言,面色陡然一变,沉声道:“你在说什么?”
方静摇摇头,道:“只是一点猜测,和最后的劝告罢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若将重振家门的希望放在那位身上,最后难免走空。
即使,他装病装的很像……
太上皇若不死,自然可以。
但如今……”
“够了!”
方冲忍无可忍,沉声一喝,眼睛喷火一般的看着方静,咬牙道:“你在胡说什么?”
方静目光没有一丝波动,静静的看着方冲,道:“我虽然不知道太上皇大行之后,你和东宫的关系如何,但在此之前,方家就是他在军中的布子之一。
父亲不是陛下的人,更不是忠顺王的人,他是皇太孙的人。
这一点,他并未瞒我……”
见方冲依旧看仇人一样的看着她,方静微微摇头,道:“罢了,方家如今你做主,听不听在你……方冲,你好自为之。”
说罢,方静转身离去。
是时候了……
方冲看着方静缓步出门的背影,细眸中满是惊怒和忌惮。
他这个胞姊,竟然看透了这么多……
若是……
方冲的目光渐变森寒。
许是感受到背后目光的变化,方静本就艰难缓慢的步伐微微一顿,随即,如无所觉的继续前行……
在两名昭容的扶持下,她回到了曾经的闺房。
可以看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
桌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屋角处,甚至还有一张蛛网……
方静没有在意这些,一个人清冷的坐在了床榻上,看着熟悉的布局。
门口站着那两个昭容,不是自幼陪她一起长大的婢女。
她屋里曾经的丫头和婆妇,在她进宫的前夜,都被她送回身契,打发回乡了。
如今服侍她的人,是咸福宫的两个宫人。
也不算服侍,冷冷冰冰的,做的应该是监军的活吧……
也许,是防备她不守妇道……
呵。
也不知,幼娘派来的人,何时才能到……
她觉得,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体内的内劲不断游走,却因经脉的残缺,使得她每一分每一刻,都在承受着锥心刺骨之痛,备受煎熬。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却依旧在强撑着。
她想转移注意力,不去想体内的痛……
那想什么呢?
方家……
方冲不愿做贾环的陪衬,不愿为了平衡贾环才受到扶持。
这对他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施舍和羞辱,这是他的骄傲所不能答应的。
所以,他想将宝押在东宫那位身上。
期待着有朝一日,东宫也能如同陛下一般,死地翻盘。
到了那一日,他就能将贾环和荣国一脉,打落尘埃……
既然如此,就去做他自己想做的吧……
没什么好想的了……
那就想……想幼娘吧。
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们两人无意间相识。
一个是疯子一样的武痴,力大无穷。
一个是疯子一样的女郎中,古里古怪。
当时,只有她们两个同龄人,能彼此玩在一起,谁也不怕谁,说些悄悄话……
一个说,想做帅小子李武的妻子,以后生一个同样好看的孩子,教他练武……
一个说,她想数一数,人身上到底有多少骨头,所以,一心央求她为她找一副骷髅回来,还出主意,说可以去杀一个坏人,也算除暴安良……
呵……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问贾环讨到骷髅,数清楚人身上到底有几块骨头……
再也没想到,渐渐长大后的人生,会是这样的。
她没有嫁给武哥哥……
而她,却早早的嫁给了贾环。
想到为了救她,公孙羽竟然能调动那么大的力量,甚至,还在咸福宫中都有密子……
如此看来,她过的应该很好。
很好,就好……
方静嘴角弯起一抹微笑,细眸渐渐闭上。
她坚持不住了,到底要失信于人……
“砰!”
“砰!”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闷响。
武人的警觉,让濒临昏迷的方静,陡然打起精神……
屋门打开,两道身影入内。
一男一女,皆是道人。
其中一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卷囊,卷囊里卷着的……是人?
“我们是公孙姨娘的人……”
为首的小道姑说道。
方静勉强点点头。
但确实是坚持不住了,缓缓的闭上了眼。
那小道姑见状,看向她身旁的中年道人。
那中年道人身负一柄古剑,手中抱着卷囊。
他对小道姑道:“闲云,去背上她,我们速速离开。”
闲云闻言,应了声,道:“是,道成师叔。”
又看了眼面色有些难看的中年道人后,抿了抿嘴,压下心中的笑意,上前将方静背起。
然后就见道成将手中的卷囊打开,露出一具女尸……
接着,道成又将门口的两个昏迷过去的女昭容拖进屋内。
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葫芦,往毯子上浇了起来。
一股火油味四散……
倒完一整葫芦后,道成看向闲云,道:“你先走,外面有人接应。”
闲云却道:“师叔一起吧,反正这个院子偏僻,冷冷清清,连个端水的人都没。”
道成闻言,看了眼墙角的蛛网,不再强求,掏出火折子,点燃了半截手指长的绒线,放在浇了火油的毯子边……
随后,两人出门,关上门后,闪身不见了。
打发接应的人和闲云先走后,道成在街角一侧隐蔽等候着。
一刻钟后,义武侯府内,冲天大火熊熊燃起。
又过了半刻钟,院墙内才传出“走水”的呼唤声。
至此,道成微微摇头,叹息了声后,闪身不见了……
……
距离义武侯府隔着几个坊市的居德坊,宁国府。
贾环揽着满是期待之色的公孙羽,站在药室的屋顶上,眺望着西城东南角方向。
似等了好久,久到公孙羽渐渐焦灼不安时……
忽地,一抹红光出现在了东南方向。
随即,这抹红光冲破羁绊,冲天而起!
待看到漫天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时,公孙羽喜极而泣……
而贾环,则揽紧了她,目光,投向了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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