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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见

    张和平不敢带条子大摇大摆走正门,就吩咐手下开个偏门,绕开众人耳目钻了进去。

    楼心夜刚进门,迷醉的情|欲气息几乎是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齁得她嗓子一阵甜腻,但依旧责无旁贷地放眼扫视着全局:

    八角形的密封罐子里,欢纵从未停止。交际花陈莉莉在人场中纵里横出,似乎无人知晓这里发生了怎样的惨剧。

    当真是楼上尸骨未寒,楼下歌舞又起。

    楼心夜望着人潮戏谑一笑:“张老板,你这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

    “我也是没有办法。” 张和平半秃的脑袋滚下两滴冷汗,“今天是犬子生日,半个康城顶梁柱都聚在这,要是有人吊死的事情传出去,我这公馆就要……唉……”

    张和平显得一言难尽,再看楼心夜时已经把头背了过去,她俯视着光影交错的奢靡,轻轻啧了声。

    这支老板、保镖加条子的队伍衣服是清一色的黑,如同组团去吊唁。不过他们要去的地方,比吊唁好不了多少。

    张和平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不敢在国安部面前造次。只得带着人马上了四楼,绕了大半圈路,终于在一扇半掩着的门前停下。

    “就是这。”张和平深吸一口气,神色有些飘然,“其实也没啥……就一个吊死的而已……”

    都不等张和平唠叨完,楼心夜抬腿顶开那扇门,径直走了进去。

    就在进门的一瞬,一副极具冲击力的画面生生撞上她的眼。

    洗手间屋顶上的吊了个人,乍看之下能判断出是位三十不到的青年。塑料集成板被掀开两块丢在地上,裸|露的电线在死者脖子上绕了两圈,如魔爪般死死地嵌进肉里,把人勒到脑袋歪斜。

    当然这不仅仅是上吊那么简单,尸体的腹部被撕出个大口子,内里已被掏空,只剩下血肉模糊的皮黏在制服上,垂垂地挂着,满地污血横流。

    楼心夜盯着死相惨烈的尸体足足半分钟,对后头站着、却不敢靠近的张和平道:“张老板,这就是你说的‘吊死的而已’啊?”

    “这……”向来对答如流的张和平顿了顿,不知如何启齿。

    他勉强往前探了探身子,只见楼心夜深邃如洞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几乎要把人盯穿。其背后就是尸体的脚,无风自动,让人不寒而栗。

    张和平见过大风大浪,却没见过这等死相,只感觉有拳头打在胸口砰砰响。

    ——他有点想吐。

    再看国安部的两个条子,看尸体的眼神就像看到家常便饭,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他|妈|的还是人吗?

    “楼队。”周怀正从人群挤开一条路,俯在楼心夜耳边悄声说,“这附近查过了,没有魂魄留在这。”

    不知道两个人凑一起嘟囔什么,张和平想听又听不见,心肝慌得像在挠痒痒,试探问道:“周队?”

    “嗳,没事。”周怀正温和一笑,“张老板,我问您,谁是这现场第一发现人?”

    张和平竭力把目光避开屋顶的尸体,有心无力:“是我儿,张晟。”

    “噢,那张公子在哪呢?”

    “被尸体吓昏过去了,现在在楼上躺着……”

    周怀正:“……”

    楼心夜盯着开关上的血手印,伸手悬空比划一番,马上接过周怀正的话:“谁报的案?”

    “这……”张和平明显一支吾,转过秃头看了眼身后的保镖,不自然道,“是我。”

    楼心夜不置可否地一哂,换了个问题:“谁第一个发现张晟?”

    “是我儿的朋友。”张和平明显比上一个问题回答得有底气,“一个叫常宁的人。”

    “常宁?”楼心夜眉尾上扬,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保镖,落在洗手间外的一个身影上,“是不是站门口的那个?”

    *

    张和平也是一愣,忙转头往外看。

    那人影笔挺且修长,背倚着走廊扶手,姿态轻松却不失端庄,肩是肩,腿是腿,一席正装上身,颇有男模的风范。

    “对对对,就是他!”张和平看到常宁就像看到接盘的救星,忙示意保镖们让开条道,放他过来。

    常宁推了推领结,迈着大长腿穿过人墙。其面色淡然依旧,除了对张和平略微颔首致意,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

    他望着楼心夜,楼心夜也在看他。

    不得不说,来者的确长了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相,连阅人……不,越鬼无数的楼心夜都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你好,常磐集团董事,常宁。”

    常宁微微躬身,以保持二十三厘米身高差下的视线平视,修长匀称的双手执住名片两端,极为礼貌地递给对方。

    不过楼心夜并没有想接名片的意思。

    她垂下眸子,看清读作“常宁”是怎么个写法。也是在这交错的瞬间,常宁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失落,很快被淡然如水的波纹重新抹平,准备把碰壁的名片收回去。

    然而,他的指尖忽然一紧,原来是楼心夜夹住了名片,抽出,晃了晃,以示收下。

    紧接着,作为回礼,楼心夜掏出被糊了脸的工作证,端端正正亮在了常宁面前。

    “国家安全部特别行动处一局第三组组长,楼心夜。”她侧出半边身子,“这位是我同事,周怀正。”

    “幸会。”常宁的视线如蜻蜓点水,仅对周怀正作了短暂逗留,很快又回到楼心夜身上。

    楼心夜:“常总,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张晟的?”

    常宁点头道:“是。”

    “怎么个情况?”

    “张晟去洗手间很久没有回来,我便去找他。”常宁指着地上的血迹拖痕,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人的形状,“就在这,看见张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然后呢?”

    常宁摇头,表示并无然后。

    楼心夜抵着下巴沉思了会,旋即转头对张和平说:“张老板,喊两个你的人,过来把吊着的先放下来。”

    张和平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

    刚刚自己先入为主,觉得周怀正比较像头,哪知道这位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丫头才是老大。偏偏常宁还给足了小丫头面子,哈腰点头一个都不落下。

    这要是换了普通姑娘,照常宁不近美色的尿性,估计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啧啧,还真是个懂得看人下饭菜的货色。

    不对……张和平转念一想:常宁刚刚只给楼心夜递了名片,就像事先已经知道谁才是管事的一样。

    好生奇怪啊。

    “张老板?”楼心夜又喊了声。

    “好好,马上……”

    张和平随口叫了两个保镖,照着楼心夜的吩咐把尸体卸下来。被点到的倒霉蛋乍看面不改色,实际已经连想死的心都快有了。好不容易磨磨蹭蹭弄下尸体,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门外立马传来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张和平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被放下的尸体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楼心夜把手往周怀正那一伸,言简意赅道:“给我。”

    周怀正依言递过一副医用手套,回头冲躲老远的张和平温声道:“张老板,您要不要先去休息会?这儿交给我们就行。”

    “没事没事。”张和平保持着一馆之主的风范,“我就在这,方便你们随时……”

    “想多了。”唰一声五指滑入手套,利索得像最后通牒,“小周的意思是,如果你们不想等会吐成筛子的话,都先到外面呆着去。”

    黑衣保镖们面面相觑了会,依然站在张和平身后,谁也没敢动。

    “那常总呢?”周怀正转而问起了常宁。

    相较张和平死撑的模样,常宁倒是显得淡定异常。他合上眸子又缓缓张开,道:“无妨。”

    *

    看来周怀正问了一圈,是白费功夫。

    楼心夜甩甩手套,意思让周怀正随他们去吧,其神色一拧,往中间走了几步,在距离尸体只有半米远的地方蹲了下去。

    这阵势——大概是要验尸?

    果不其然,楼心夜开始在尸体上这里动动,这里翻翻。她捏住尸体的下巴,轻轻往外一捏,看到满是血块的嘴里,竟是出乎寻常的空空荡荡。

    ——因为尸体压根就没有舌头。

    在粗略地检查过一遍后,楼心夜将目光定格在腹部的口子上。

    那口子割得极不规整,更像是被爪之类的东西粗暴地撕开,边缘挂着鸡零狗碎的皮渣,和呢绒料子模模糊糊黏在了一块。

    很明显,不是人类所为。

    楼心夜盯着尸体胸口上的公馆标志,淡淡问道:“张老板,你认识他吗?”

    “认识的。”张和平憋着口气,“他叫于鑫,之前……是我们这的门童。”

    “为人如何?平时有犯过什么仇家吗?或者——算了,没什么”

    张和平想了想:“应该是没有,于鑫这孩子是从外地来的,父母都在老家。平时勤快肯干嘴也甜,打公馆开张第一天就在这干了,也没听说有什么不良嗜好。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

    楼心夜眼皮也不抬:“因为这世道,往往好人死得快。”

    张和平:“……”

    如果于鑫平时没得罪什么人,一般不会是仇家刻意的寻仇,很有可能是误打误撞碰上了什么才丢了性命。

    既然不是人类所为,那么只剩下三种凶手的可能:一是鬼,二是尸,三是妖。

    鉴于本职工作并不涉及第三个答案,楼心夜暂且把妖这个可能往后放了放,开始在鬼和尸当中斟酌起来。

    思忖了半晌,楼心夜很快做出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举动——她左手拉紧手套边,右手掀开虚掩着的皮,从腹间的大洞探了进去。

    张和平登时觉得喉咙一紧。

    不过噩梦还没结束,楼心夜不光把手伸进腹腔,还像摸麻将似的在里头游走一番,红色液体和空气挤来挤去,发出叽里咕噜的怪响,听起来滑腻腻,响当当。说明内脏已经被掏得一点不剩了。

    等摸完了一轮,楼心夜抽出手。原本乳白色的手套已被染成黑红,触目惊心的血块挂在上头,带出一股显而易见的腥臭。

    她盯着那血块,旋即把指尖凑近鼻前嗅了嗅,清秀的眉微微蹙了起来。

    ——有股腐尸毒的味道。

    可怜的张和平实在忍不住了,扶着墙壁,哇一声吐了出来。

    还真是意料之中的事。

    “都说了不想吐的都出去。”楼心夜语气里带着微微的愠色,显然觉得不可理喻,“要么出去,要么等会留下抬尸体,选一个吧。”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核弹,吓得保镖生怕动作慢了,连忙七手八脚抬起张和平,灰溜溜地往外扛。可怜的张和平吐得还没缓过来,被这一折腾,差点没直接蹬了腿。

    “小周。”

    周怀正冷不丁被点名,回了声:“嗳,楼队。”

    楼心夜扯下已无用武之地的手套,塞进随身携带的密封袋子,拉好封条:“你也先出去。”

    周怀正咦了一声,等楼心夜把袋子抛给他,顺便向常宁使了个极为隐蔽的眼神,他便猜到了:楼队有话想和常宁单独谈谈。

    但他还是秉着演戏演到底的原则,微笑着疑惑问:“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的个子才能镇得住那群碍事的。”

    周怀正:“……”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开玩笑的。”楼心夜打趣道,“你帮我在门口看着,别放那群幺蛾子进来。”

    *

    待周怀正关上门出去,偌大的洗手间总算变得宽敞了些。

    楼心夜这才抬起眸子,淡淡地,盯着不远处、一声不吭的常宁。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那么一瞬,楼心夜觉得常宁那张俊美精致的脸、深邃勾人的眸子似乎在哪见过。

    更让她惊奇的是,常宁在尸体面前所表现出的镇定和漠然,就像与生俱来的、烙印在骨子里那般,习惯了鲜血、杀戮、以及——死亡。

    饶是和阴边打久了交道,楼心夜对待性别这种事已经职业性地漠然。别说什么美男,已经很少有活人会让有着如此大的兴趣。

    常宁算是为数不多中的之一。

    “定力不错嘛,常总。”楼心夜笑道,“我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见你这样的。”

    “是吗?”常宁推了推金丝眼镜,冷峻目光变得些许柔和起来,“你也一样。”

    “不一样。”楼心夜纠正他,“我是职业使然,而你不是。”

    “可能是因为习惯了吧。”

    “习惯?”楼心夜扬起半边眉毛,显然对这两字不敢恭维,“这东西可没那么容易习惯,除非打过交道的尸体堆起来有山包那么高,指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吐惨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在揶揄张和平。

    其实楼心夜并没那个意思。

    常宁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眼角下的泪痣也随之微微上扬,问道:“楼队是从什么时候接触这些东西的呢?”

    “你说尸体啊?”楼心夜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从小。”

    常宁听起来似乎并不太惊讶。

    未几,他又道:“我记得小时候在乡下,隔壁人家办丧事的,尸体就停在大院里,怕有猫靠近突然起尸,还专门请人早晚看着。”

    楼心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不是所有的猫接近都会起尸。起尸又叫窜魂,一般生前灵力强、死后三魂还没来得及散的,才会窜了猫的魂。”

    常宁中规中矩地嗯了一声。

    楼心夜像是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地抬眼盯着他:“这么说来,常总见过起尸咯?”

    常宁点头,道:“见过几次。”

    “所以你相信这世上有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灵异事件吗?诸如——鬼魂之类?”

    常宁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惊奇之色,继而用笃定的口吻道了一个字:“信。”

    这就好比互不相识的两个人,初次见面,便在某个观点上达成了共识。虽然无关紧要,但至少能保证双方间有了个共同话题。

    楼心夜神色一宽,开始说起陈年往事。

    “我大学毕业刚进特别处的时候,第一件接手的案子在个乡下大院里。那户人家接二连三,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后来我觉得他家的井有问题,放了桶和绳子下去,你猜捞出了什么?”

    “是人吗?”

    “是整整八具被捆成粽子、贴满符,挖了眼睛还拔了舌头,被扔到水里泡了好几年的尸体。”

    楼心夜故意把细节说得瘆人:“后来我才知道,那座大院风水险恶。前主人为了以凶镇凶,特意找来八个‘有缘人’做成尸引子扔到井里,偶尔再优胜劣汰换换人。得亏被我给端了,不然还要祸害多少人。”

    “然后呢?”

    “填了井,就没有然后了。” 楼心夜耸了耸肩,“该治病的治病,该遭报应的遭报应,日子不就这么过的吗?”

    楼心夜没打算和外行人讲得太仔细,于是省去了故事的真正结局。她站起身,点开手机相机,对准于鑫的尸体飞速按下快门。

    常宁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从尸体横飞的手机屏幕,再沿着线条紧致的胳膊一路上移,最后悄然定格在楼心夜的侧脸上。

    在楼心夜看不到的背后,常宁的目光忽然变得无比温柔,似融化了千年霜雪,汇成一波清潭,映照着眼前专注的身影。

    “常总。”正在拍照的楼心夜突然道,“有个问题我想问你。”

    常宁立即收起温存的眸子,道了声好。

    “我们——之前有在哪见过吗?”

    此言一出,常宁的始终淡然如扑克的脸突然一滞,像是一副出牌不顺被卡住的表情,继而摇头,淡淡道:“应该是没有的。”

    “哦,也是。”

    楼心夜自嘲似的笑笑,嘴角再多勾一点都嫌过分。她正想启齿,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咚的闷响,把她的话给掐断了。

    楼心夜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咚一声响过后,很快又接上类似的咚咚声,由慢渐快,由弱渐强,逐渐汇成节奏沉闷的调子,像在外头挂了根梆子,有一下没一下砸着外墙。

    咚、咚、咚——

    楼心夜和常宁几乎是同时转头,两人盯着紧闭的窗户,呼吸变得轻缓无声。

    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窗框在轻微地摇晃,这意味着山上时起时消的风,此刻又刮了起来。

    漫山桃花在霓虹灯的映照下泛着低沉暗黄的光,迎着风簌簌作响,似有冤|魂藏在其中,抽抽搭搭的哭。

    咚、咚、咚,呼、呼、呼——

    楼心夜顺势往常宁身前挪了半步,正是那一瞬的功夫,玻璃窗户砰地朝内炸裂开,一个黑森森的人型不明物体毫无预兆地砸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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