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赶来看宛妤的时候，她明明清醒着，却不愿睁开眼睛回应他的呼唤。

    只觉得心灰意冷，那双温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依旧缓解不了那股刺骨的寒意。

    在那个如小种子般的孩子随着血液流出体外，她脑子里不停地回忆着她和他的过往。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了这一步？家族的对立吗？还是他们自己？

    也许最开始的相逢就是一种错，她的一生也是一种错。

    因为身体原本就不好，现在小产更是雪上加霜，宛妤一直卧病修养，倒没有再得什么癔症，只是性情冷淡了不少。

    那段时日，玄烨常常去看她，也不避讳永和宫里的饮食，有时还会陪着她用膳。

    只是她心里依旧觉得惨然，以为玄烨是因为她没有了孩子，鳌拜便没有了争夺权力的工具，自然也不会再加害于他。

    他们之间原本万分亲密的关系就这么一步一步的疏远了。

    后宫诸人，孝庄太皇太后自皇上亲政便不再管朝堂之事，后宫也完全放手给皇后管理，就连苏麻拉姑也鲜少出慈宁宫。皇后怀着身孕，后宫事多，也没办法来永和宫探视，只能派人多加照顾宛妤的饮食起居。雅妃就更别说了，怜妃的惨死让她觉得后怕，原本张扬的个性也沉稳下来，不敢同宛妤多结交。其他位份低的，有孩子要养，又不敢多事，基本很少来打扰贵妃娘娘。

    也就惠贵人，因为同住永和宫，和宛妤关系也不错，每日都会来正殿，帮着云霜照应一二。

    有一日，宛妤心情不错，闷在屋子里已经多日，便提议去御花园里走走。

    云霜一心想让她开心些，自然是赞同的。她替宛妤精心打扮了一番，两人又邀了惠贵人一起，缓步朝着御花园走去。

    此时已是五月，天渐渐热了起来。

    御花园内百花齐放，一片生机勃勃的模样。

    “娘娘就该多出来走走，瞧着这样好的风景，心情也会好些。”惠贵人搀扶着宛妤在花丛中漫步。

    “是啊，你说的对，咱们宫里太冷清了，不如这外边热闹。”她拍了拍惠贵人的手，笑道：“你也伺候皇上有一阵子了，怎的一直没有好消息？咱们宫里要是有个小宝宝，那该多好啊！”

    云霜和惠贵人神色紧张地对视一眼，听着宛妤的话，深怕她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

    “我知道，这事急不来，不过你自己也要好好调养下身子，这样也会增加受孕的几率。”

    “娘娘，您就别伤心了，您养好身体，还会怀上小皇子的。”惠贵人慌忙劝道。

    宛妤笑着摇摇头：“这种事谁说得准呢！你还是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两人正说着，走到一处假山旁，刚想到对面的亭子里坐一会，就听见假山内传来说话声。

    “永和宫那位可真是惨，那么久没动静，这才刚有又没保住，真是作孽。”

    “这有什么，她那么受宠，各宫各殿心里自然不爽，说不定每晚都会偷偷扎小人诅咒她呢！”

    “哎哎哎，我听说啊，不是那么回事。我有个姐妹在慈宁宫做活，她有一次偷偷跟我说，是老祖宗不让她有身孕。”

    “真的假的？为什么呀？”

    “这还不好理解吗？你想想她阿玛是什么人？那可是皇家的死敌啊，怎么可能会让她生下皇子，助长敌人的声势。”

    宛妤脸色泛白，一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惠贵人想要进入假山揪出几个闲话的人，被宛妤阻拦，只好默不作声和她一起听下去。

    “这事，万岁爷知道吗？瞧着万岁爷那么宠她。”

    “宠什么宠，宠不过也是为了安她阿玛的心。不让怀孕的事，万岁爷也是知道的，就连皇后娘娘也知道，你瞧他们都对她多好啊！可这种事谁都没透露半分。”

    “唉，也真是可怜呢！听说万岁爷准备对她阿玛动手了。你们说，她到时候还会这样受宠吗？”

    “万岁爷之前有一阵子的态度不是挺明显的吗？我看啊，只怕很快就风光不再了。”

    云霜越听越气，在假山外高声喝道：“你们在嚼什么舌根？也不怕被砍头吗？”

    假山内顿时没了声响，待云霜冲进去，那几个宫人也不知道从哪边出口散去了，人影都没看到。

    宛妤转身就走，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

    “娘娘，您别急，肯定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惠贵人扶住她，安慰道。

    宛妤捂着胸口站在原地平息了一会，这才抬头看着前方，哑着声音说道：“走，去坤宁宫坐坐。”

    云霜和惠贵人拉不住她，只好紧跟着而去。

    芳仪正魂不守舍地在殿内走来走去，见宛妤前来，更是吓了一跳。

    “妹妹，你怎么来了？”她连忙迎了上去。

    宛妤惨然地看着她：“臣妾不能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吗？”

    芳仪看着她，只觉得她满目怨恨。

    她正准备和宛妤说些什么，就见外头一个小太监奔跑进来，看都没看殿内的人，跪倒在地喊道：“皇上差奴才来和皇后娘娘报喜，皇上已将鳌拜擒伏关入大牢，瓜尔佳氏一族抄家关押，以待后审。”

    芳仪脸上毫无喜色，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宛妤。

    她没想到宛妤笑了起来，笑得如同在宫外初遇时一样好看。

    宛妤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一把搂住芳仪的脖子，将簪子抵上去。

    尖叫声此起彼伏。

    “都给我让开。”宛妤喝道，带着吓得面如土色的芳仪向宫外走去。

    血红的残阳渐渐跌落山头，云层厚重地向大地压来，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京郊城外的连绵山脉依旧青翠，此时却被无数火把映得满壁通红。

    一处山崖上，大群兵甲整齐的侍卫沉默地站立着，右手统一握着别在腰间的兵器，只等一声号令，便能迅速出击。

    为首的是那个还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年轻皇帝，目光焦灼，却又带着隐隐地痛意。

    因为，站在他对面的，是他结发的皇后，以及最爱的妃子。

    宛妤从没想过会和玄烨走到这个地步，曾经的美好犹如昙花一现，脆弱得让人不忍回忆。

    也许，她真的不该祈求帝王之爱，在那繁华锦簇又诡秘阴暗的后宫之中，存在的永远是挑拨猜忌和不安的情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挟持着皇后打马跑到这里，也许，这里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个时候，她还是刚从江南返家的少女，而他不过是个被仇家追杀的倔强少年。

    命运过早的让他们互相钟情，以至于在正式成为他的嫔妃时，还仗着他的爱，妄想成为后宫之中孤傲高洁的莲。

    然而，现实是多么的残酷，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斗争何其残忍，再加上彼此身后的家族，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套在其中，躲闪不开，挣脱不掉。

    当阿玛的狷狂被深爱的丈夫忌惮，当她身后的家族阻挡了丈夫亲政之路，她的结局已然注定。

    只是，真的不甘。

    身边被她用簪子抵住喉咙的皇后，曾也是她心有灵犀的知己好友，现在却站在了对立面。

    “宛妤，放了芳仪，朕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还是朕珍爱的贵妃。”玄烨朝着站在山崖边上的妻妾走了几步，却又在宛妤拉扯着皇后不停后退时停了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宛妤惨笑着，凑近芳仪的耳边，嘶哑着声音问道：“你相信吗？我还会是他最爱的那个人吗？”

    芳仪浑身忍不住轻颤，但还是保持着端庄，背脊挺得笔直。她不敢刺激已经陷入疯狂的宛妤，只好附和着玄烨，劝道：“宛妤，之前怜妃家里出事的时候，太皇太后就说过，前朝不涉及后宫，只要你能和家里划清界限，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不会归罪于你。”

    “哈哈哈哈，划清界限？我身上流淌着瓜尔佳氏的鲜血，怎么可能划清界限？”宛妤仰面笑了起来，泪水迅速模糊了她的双眼。

    即便她从小生长在江南，没有得过阿玛的关爱心疼，但那毕竟是他的阿玛，是与她有着血缘羁绊的人。更何况，阿玛被擒，家族势力毁于一旦，剩下孤然一身的她，又如何在那杀人不见血的皇宫生存下去？

    凭借玄烨的爱吗？

    也许，早在她的阿玛阻挡了他亲政的路时，他就已经对她恨之入骨。

    “宛妤，相信朕，你要相信朕。”玄烨越发急切，眼看着两人已退到山崖边缘，只需一步，便粉身碎骨。

    情意浓时，玄烨在宛妤面前都是你我相称，从未自称这个“朕”字。现在果然是不同了，他和她只是皇帝和嫔妃的关系。他还愿意和她纠缠，不过是因为他的皇后还被她挟持的缘故。

    “芳仪，你怕死吗？”宛妤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甜美的微笑，就如同对玄烨动心时那样。

    芳仪看不到她的表情，听到她的话，心中的慌乱无限扩大，绝望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玄烨。

    两人对视着，目光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忽然，芳仪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摆脱了那令她害怕的束缚。她听见耳边闪过一句话，“我不怕。”随即便是玄烨撕心裂肺地怒吼：“不要。”

    她慌忙回过头去，只来得及看见宛妤被风鼓起的裙摆，转瞬就消失在眼中。

    “宛妤！”玄烨扑了过去，趴在山崖边上，双目赤红。

    他还是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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