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二年，大雪纷飞中度过了新年。

    一日午后，慎刑司的大门开启，从里面推出一个发髻凌散，衣袍脏乱的宫女。

    许是久不见光亮，面对头顶耀眼的阳光，以及四周白雪皑皑的景象，宫女忍不住抬手挡在了眼前。

    慎刑司门口等着一个小太监，见宫女出来，忙迎了上去，一面对站在门口面色凶悍的主事点头哈腰，一面拉着宫女的胳膊往外走。

    “姑娘在里面吃苦了，大人说，让姑娘忍耐忍耐，会想法子给姑娘安排个安逸的去处。”小太监看起来颇为伶俐，压低着嗓音细细交代着。

    宫女面色沉静，身形纤细，即便是此刻浑身透着狼狈，也不见她有任何窘迫。她一边跟着小太监往前走，一边回复道：“不必了，我自有打算。”

    “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您现在可是和乌雅一族密不可分了，大人让我提醒您，若是连累到乌雅一族，别怪他心狠手辣。”小太监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情绪也毫无起伏，仿佛话中的内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宫女不再出声，望向前路的目光深邃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早知道已经脱不了干系，只希望不要阻了她真实的计划才好。

    踏着雪，一路走到浣衣局门口，小太监躬身向她行了一礼，继续道：“委屈姑娘在这里待一段时日，大人有任何安排，我会再来知会姑娘的。”说完转身就走。

    宫女站在原地没有动，仔细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这里离富丽堂皇的宫殿相距甚远，算是紫禁城中最为偏远破落的地方。

    原来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她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陌生感让她产生一丝慌张。但很快，慌张就消散了，留下的是满心坚定。

    就从这里开始吧！她心想着。

    “喂，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忽然，身后有个粗犷的女声吆喝着，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宫女转过身去，恭敬地福了福身，清脆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了起来：“奴才是乌雅婉玉，新来的浣衣宫女。”

    “恩，知道了，你进来吧！”浣衣局的管事嬷嬷看着她一身狼狈，皱了皱眉，接着又道：“以后你就住在进门第二间厢房，赶紧去换衣服梳洗一下，现在这像什么样子？”

    婉玉顺从地跟着她走了进去，听见她自我介绍道：“她们都叫我刘嬷嬷，以后你也这样叫吧！”

    “是。”

    依照刘嬷嬷的指示，婉玉来到她以后要住的厢房。这是一间大房子，里面除了一个大通铺，再没有其他家什。

    从通铺头上望去，大概能睡下五六个人，每个狭小的铺位上都整齐地叠着被褥，还各自放着一只小小的包裹。

    婉玉慢慢走进去，沿着通铺一直往里走，直到最后靠墙的位置才停了下来。

    这应该就是属于她的床铺，因为与其他床铺不同，上面没有包裹，只有一身干净的宫女服饰。

    如此简简单单也挺好。她想着，慢慢更换了衣衫，洗了个脸，将头发梳成其他宫女的样式。

    刚刚做好这些，就见门外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对她热情地笑着：“你就是婉玉吧？我叫心莲，刘嬷嬷让我来叫你一起干活去呢！”

    心莲嘴里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对她充满了好奇。

    婉玉嘴角上扬，微微一笑，答道：“恩，我已经收拾好了，一起走吧！”

    一路应付着心莲事无巨细的盘查，婉玉不想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微笑。本以为心莲懂得看人脸色，可惜她还是高估了这个活泼多话的女孩子，见她不答，甚至同一个问题问上好几遍，仿佛她不回答决不罢休的架势。

    婉玉没有办法，只好捡些不要紧的随意敷衍了一下，心莲这才罢休，一路蹦蹦跳跳走到前面去了。

    她的这个背影让婉玉想到了云霜，那个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小丫头。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如果还有机会重逢，她一定会将她留在身边，好好保护。

    重逢......

    婉玉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自嘲地笑了。

    即便是重逢，大概也认不出来了吧！

    心莲在前面走了好一会，没见她跟上来，回过头嚷嚷着：“快些走，不然刘嬷嬷又要骂人了。”

    她的话还没落音，就听见刘嬷嬷那威严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骂的就是你，只会偷懒耍滑的小蹄子。”

    心莲立刻站在原地不敢动了，头也低垂着，大气都不敢喘。

    婉玉想，刘嬷嬷在浣衣局颇具威严，只怕不能得罪了。

    “刘嬷嬷，奴才应该做哪些事？”

    她也是从小娇生惯养，虽还没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地步，但现下这些粗活也要从头学起。

    “先跟着洗衣。心莲，带她到水池边去。”

    刘嬷嬷指派着工作，在她们这些粗使宫女面前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但紧接着，她瞧见婉玉背后走来一个人，立刻迎了上去，笑容在脸上绽放出了一朵皱巴巴的花朵。

    “哟，这不是冬儿姑娘吗？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事交代？”

    刘嬷嬷口中的冬儿，婉玉认识，曾几何时也是非常熟悉。当年的她不过是个瘦弱娇小的女娃娃，满脸稚嫩，现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般贵族女子的端庄，和她的主子越发相像。

    出于一种本能，婉玉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向一旁躲了躲，极力离开冬儿的注意范围。

    她现在这个样子也实在激不起冬儿的兴趣，压根就当没她这个人一般，直径走到了刘嬷嬷身旁。

    “皇后娘娘打理的可都是大事，你们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管得过来？”

    虽谈不上嚣张跋扈，但冬儿的表情神态还是带着浓浓地不屑。

    刘嬷嬷哪敢和皇后身边的宫女较劲，仿佛没听见冬儿的讽刺，继续笑道：“是是是，皇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大的事都不在话下，咱们定会有力出力，让娘娘少操劳些琐事。”

    “这话说的没错。我今儿来是想问问之前上元节宴会上，娘娘替换下来的夹袄有没有清理干净？娘娘喜欢上头的花色，早起时还在问，如果好了，我就带回去。”

    刘嬷嬷一边赔笑，一边转头问心莲：“娘娘的夹袄好了吗？”

    心莲似乎一惊，头垂得更低了，目光在地上乱扫，结巴着说：“好......好了。”

    “好了还不快去拿出来，跟着冬儿姑娘送过去。”刘嬷嬷有些凶，气愤心莲磨磨唧唧不给她长脸。平素看这小丫头挺机灵的，各种跑腿送东西的活抢着干，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浑身上下不对劲。

    婉玉抬头看了心莲一眼，没想着她也正好看着她的方向，两道视线猛然一碰，心莲的慌乱无措渐渐有了稍许平静。

    她转身走进一间厢房，不多时手中捧着一个干净的包袱，有气无力地对刘嬷嬷说：“嬷嬷，奴才觉得有些头晕，许是昨夜着了凉，只怕......只怕不能跟着冬儿姐姐去了。”

    刘嬷嬷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要不是碍着冬儿在场，只怕一个巴掌就要扇过去。

    冬儿也有些不高兴，别说她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就是六宫之中任何一个妃嫔身边的宫女，这小小浣衣局也是得罪不起的，难不成让她自己拿回去？

    心莲平素很喜欢跟各宫的宫女太监套近乎，一直都盼着哪天能够被六宫主子看中，离开这个累死累活的地方。只是今日，她太不寻常，就连刘嬷嬷都觉得奇怪。

    站在一旁的婉玉盯着心莲手中的包袱，隐隐觉得问题就出在皇后的夹袄上。可还没等她细细思索，就听见刘嬷嬷清了清嗓子，对她说道：“婉玉，你跟着冬儿姑娘走一趟。”

    顺着刘嬷嬷的视线，冬儿也回过头来看向身后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浣衣宫女。在她眼中，这个宫女和宫中成千上万个宫女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容貌比一般人好看些，气质也略显突出。

    嘁，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在这里整日整日的浣衣。

    她收回目光，有些不耐，抬手拢在嘴边哈了几口气暖手，转身边走边说：“赶紧的，万一娘娘又问起，这拖延之罪谁来承担？”

    冬儿连忙走到婉玉面前，将手中的包袱塞进她怀里。她的目光躲闪着婉玉的目光，更加让婉玉怀疑。

    也许，自己就是被推出去的替罪羔羊。

    虽然有了这样的猜测，但婉玉还是不得不跟着冬儿往皇后所住的坤宁宫走去。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她已经有了太深的体会，有时候是无法跟命运抗争的。在过去那段痛苦孤寂的日子里，她无数次想到了这个问题，也想了无数理由解答，但最后，都只能是认命。

    那有什么关系？她所珍视的一生很短，已经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现在的她心无旁骛，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羁绊住她的心灵。

    既然无法和命运抗争，那便顺从，说不定也是一条柳暗花明的妙境。

    婉玉手捧着包袱，跟在冬儿身后，慢慢踏入她已经离开三年多的大清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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