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下来，她才疑惑他为何又能出现。他笑言，或许命中注定他要为她操心。师甜摆摆手：“别说好话！这辈子还没有命中注定该为我操心的人呢！”他重复这句话，以示严肃。她遂开心地笑，说刚才吓傻了，要喝杯酒压惊，想邀他一道。他断然阻拦，说：“一口酒气还要喝！酒非好东西，女孩子更得远离。我带你喝咖啡去。”师甜沉下脸，不愉快地抱怨：“你也爱管人。每个和我亲近的人都爱管我，烦死！”X说只要她不亏待自己，没人愿意管她。师甜没法，叹了口气，说如果官熠还愿意在身边管着，她倒是心甘情愿听话。她再次央求他陪她喝几杯，说自己愿意请客。X说：“你真是酒鬼！”她表示无所谓他的鄙视：“反正习惯了……十岁开始喝，一不高兴就想。哪怕喝几口。”

    “你爸妈不管啊！”X惊叫。

    “我那么多事，你全白听了！马姐走后就完全不用偷着来。无需担心一嘴酒气被发现，脸再红也没事，万一撞到他们回家，就躲进房间装睡。没人管我。”每个暑假她都能回到父母身边呆几天，最开心的就是吃饭时间，爸爸喝冰啤的时候，她都能尝几口。小时候她总是喝两三口，到初中时，爸爸允许她喝一两杯，再到现在，他已经不会限制女儿喝多少了。事实上，他连管的时间都不再有。当她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不知是电视剧情暗示，还是自己内心真的渴望，她特别想要来一瓶酒，狂喝一番，喝得什么都看不清，摇摇摆摆，走向未来，说声：“今天，安息！明天，大爷来啦！”

    “酒有什么好！”X说，他从不酗酒，偶尔陪客户的时候才喝一通。其实酒的好是显而易见的，包括人在内的许多动物都偏爱这种饮品，古时凯尔特人喝着啤酒时或许会笑话文明之地对啤酒的亵渎，被柏拉图称为智者发明的佳酿能稀释人生诸多苦楚。正所谓小酒怡情，酒精会牵引神经朝着欢快的国度悠然而去，高唱“今朝有酒今朝醉”。海量过后，神经便群魔乱舞了，来点抗利尿激素，让你坐一会儿跑一趟厕所；口干舌燥，更想喝酒；手足无力，不听使唤；眼神迷离，昏昏欲睡；你感到热，其实这时候却是散热之时；有人大哭大闹，吐人一身算是客气的，在呕吐物里玩耍才是后知后怕的……人们被酒精摄魂时，鲜少有理性去考虑这些情况。在不知不觉中麻痹神经预支点欢乐，殊不知后面迎头而来的低落，更别说什么喝酒伤身的后果了。

    “没办法，除了喝酒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麻醉经历的痛苦。你始终不认同我将这些经历称为痛苦吧。但你要明白，石头激荡多少涟漪取决于这石头对水的影响力。对我而言，这些事就是大事，是痛苦根源。”师甜认真地回答，她从未如此坦白地对陌生人说过这般感受，在她看来，说出任何示弱的话语都会让人看不起，每件事在别人看来也许都是不足一提的。

    “我理解。可借酒消愁愁更愁。境由心生，我们可以牵动神经，让快乐乖乖上门。”

    师甜笑着摆摆手，说他不懂。“你知道吗，没有人可以阻止生命的堕落，唯有堕落，我才发现自己不用在乎别人的行为。因为我是个堕落的女孩嘛，哈哈，没人愿意拯救这样的人，这很正常啊。他们也没有能力这么做。告诉你个秘密，其实那些观众，不是嫌恶我唾弃我，就是痴迷地享受。倒也有些惊讶惋惜的，不过也大多不是站在平等的地位来看待我——他们是在同情我，他们承认我是堕落的，我是肮脏的，我是粗俗的。算咯！跟你说那么多有屁用。”

    沉默了会儿，X说起自己的故事。他从小就像孙猴子一样上窜下跳，组建一支捣蛋队到处耀武扬威，父母没少头疼脑热，亲戚们唯恐避之不及。然而他只是个孩子，最多爸爸厉声吓唬几下，更何况他每年都能用双百的成绩捧回“三好学生”奖状来光宗耀祖，在过年的知识竞赛上对答如流。人人都知他是聪明的小孩，家长不在乎他的顽皮，邻人们也只好私下里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要跟他鬼混。从童年过渡到少年，他一直都是无忧无虑。然而，到了中学，老师开始与他争夺强权，不断地干涉他的自由，从警告不要吵闹到禁止说话，再到上课被勒令在教室后面罚站，不厌其烦地找他谈话，叫来家长开茶会……他简直恨死了这些爱管闲事的老师。“老子和其他人一样是交了学费的，别人做什么老子不管，老子做什么别人也管不着！”他制定战略方针，一切老师要求的，都是他反对的；老师禁止的，都是他追求的——新鲜、刺激！自然，成绩一落千丈。爸爸知他年纪不小，皮肉已厚，渐渐会抡起棍棒管教。乱棍之下，X屈服于爸爸的威严，不敢造次。很快，他发现了神奇的存在——小说！他安静了。老师又不满意，以前考试还能做几题，上课还能提几个大纲之外的问题刁难老师以显示自己的聪慧，而现在却老睡大觉——没办法，夜以继日地看书，睡眠剥夺，白天没精神，晚上还得接着看。“怎么都不满意，老子腻死了。不想读了。”他对哥们儿抱怨，不过还没那个胆儿跟爸爸抗议。

    混日子。看小说。转眼就到期末。老师对父母说，这样的孩子我实在没能力管，要不转走吧。他们请求他再给孩子一次机会，搬出他小学的光荣历史来证明孩子资质绝无问题，可能是升学还没适应环境，可能就是青春期叛逆了点儿。老师一脸无奈，平常你们都不管，现在我管不动，这样下去孩子迟早会毁了，我没权力开除他，但为了他好，我建议你们转学。好说歹说，老师无动于衷。爸爸气急败坏，回去狠狠揍他一顿，将他关进房间，说想不清楚别给老子滚出来。他便在里面，将以前看过的小说拿出来，重又看了一遍。他知道妈妈会心软，爸爸碍着面子会悄悄妥协，他饿不死冻不着，照旧活得好。管教从未停止，似乎也从未奏效，老师习惯于看心情决定是否叫他到办公室听思想教育，爸爸习惯于看自身状态决定是否使用拳头给他吃教训，妈妈习惯于看麻将输赢来决定是否捧别家小孩来鞭策他上进。每一回他都能配合他们的工作，从不反驳，从不反抗，一切顺从，躲为上计。

    “同是人渣，你咋能活到现在？”师甜大笑。X甩甩手，毫不在乎地说：“我就围绕一个主题：求证！我要证明自己可以活得出色，让那些曾经瞧不上我的人闭上臭嘴！”师甜竖起大拇指说：“牛！啥时候我也这样就好啦！”

    “肯定能撒！不过前提是你得好好活着，有健康的体魄，有顽强的意志力，有乐天精神。”

    “有我这样经历的人是不可能这么好的。”师甜说，她总是哀叹别人过得比自己好，而自己的生活无人可以理解，要命的是人家还天真地告诉你怎么样才是有品质的生活。她真的很想说，同学，等你到了我这田地，想不到“品质”，首要是“活下去”。

    “那也别自杀啊！我总是认为自杀的人残忍自私又无知。”

    师甜抿嘴笑，眼神闪烁不定，哀叹，你果然不懂。

    “高中那会儿，有个姑娘从四楼跳下去，人生全打乱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前任和现任起了冲突，由单挑发展为群架，就在晚自修时间，动静太大，惊动全校。班主任受到连带责任，在开班会的时候含沙射影，说着来气了就当众骂婊子骂娘。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伙儿都明白是谁。她哭着喊，你要再讲我死给你看。该死的混蛋老师说那你去死好了。她坐在教室里哭。从此完全变了样，憔悴得好像生病一样。有人骂她活该，都是自找。她爸明知事情原委，没开导她就算了，还认为早恋丢人现眼，和她妈一起玩大家长教育。我看了心疼，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任她去，以为最好的友谊便是给她独自的空间。哪里晓得，她终会寻死。最可悲的是，她的生命没有结束，被抢救过来，却半身不遂，完全毁容。破学校希望通过赔偿来息事宁人，不过她家人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爸制作一个视频，泣诉她的悲剧，痛斥正是老师的残忍和无情的人言使女儿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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