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大闹了一场，之后便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沈韫严和沈韫安都在她身边苦口婆心地劝解，涂芳凝是做人儿媳的，更是陪了十万个小心，生怕沈夫人恼羞成怒、怒上加怒。

    他们几人团团围着沈夫人，却无人来劝慰沈明远。沈明远站在地上看了半晌，自己也觉得颇没意思，叹了一声，一个人背着手往书房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不禁想起当年。

    他想起当年沈夫人还不是沈夫人、而是何家二姑娘的时候，端庄大方又明艳聪慧，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孩儿，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还有她说的，自己那点心思，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

    沈明远自嘲地笑笑，心头涌上一片酸涩。正好这夜月好，月光冷霜一般凝结在书房前头的青石板地上，映得周遭一片俗尘凡物都高洁了些许。他贪恋看这月色，一时竟然舍不得进屋。

    他哪里会听不懂沈夫人的意思？而清池顾家，也确实如她所言，不只是一个女儿待字闺中。

    “凌波，”他抬起头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凌波，你还好么？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了呢……”

    头顶月华孤冷，隐约掩映着广寒嫦娥的倩影。他少年时曾经数次肖想过月华仙子，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遇上个如自己梦里走出来的顾凌波。

    沈明远少年时极为叛逆，不顾沈家在锦平的世家体面，偏偏要去上军校。正是在军校里，他遇见了顾谢桥。那时他们都风华正茂，他性子暴烈，顾谢桥却是温和儒雅，只是带着几分疏离和冷清。他二人虽然性格相去甚远，交情却好。

    他起初还打趣顾谢桥太过文气，不像个能带兵打仗的，倒像戏里唱的粉面状元。顾谢桥当时不过一笑，并不和他争执。到了日后训练演习之时，沈明远才知道，原来他骑马打枪一点不怵，在谋略上，甚至还隐隐强过自己几分。

    他当时有些诧异，又有些不服，便存了和顾谢桥比试的意思。这样彼此争竞着，却也惺惺相惜了起来。

    那时他和家里尚未和解，过年过节也无处可去，倒是顾谢桥见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将他请到清池做客。顾家老太爷去世得早，老夫人二十几年前却还在世，慈爱和善有如春风，将他关怀得面面俱到。

    在顾家没人来唠叨他，又有顾谢桥这个好友一起打猎喝酒，倒是难得地过了几天好日子，正可谓乐不思蜀。

    何况，那里还有正值豆蔻的顾凌波。

    沈明远总是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顾凌波时的情景。她身上银色兔毛小袄镶着冷蓝掐牙，系着同色的百褶裙，裙褶里隐约绣着几丛郁郁葱葱的水仙花。

    她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就连声音，也如同玉磬一般悦耳，“你是谁？”

    她问他，你是谁？

    顾凌波是顾家独女，自从及笄以后，提亲的人早就踏平了门槛，可是她谁也瞧不上，偏偏爱上沈明远。

    她像是天上的月亮，也像水晶盘里养着的一丛玉水仙。她飘然若仙、超逸不凡，有的时候却冷冰冰的。沈明远从未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一份青睐，那段日子，他每日都觉得自己如同躺在云上，浑身都软绵绵的，沐浴着暖洋洋的阳光。

    就像是一个美梦，可是梦，总是会醒的。

    为了迎娶顾凌波，他主动向家中低头。沈老夫人虽然不喜顾凌波目无下尘，却并不敢在这件事上逆了儿子的心意。一向骄傲的沈明远既然主动抛出个台阶，她也不想将他惹得狠了，特地下了帖子请顾家人来参加自己的寿筵。

    谁知半路杀出个何雪轻。

    何雪轻本是沈家的远房亲戚，在沈老夫人寿筵之后，便成了沈明远的未婚妻。

    那一日到底内情如何，已经没人知道了。或者，知道的人也不愿意说出来。

    可沈明远永远都记得，寿筵尚未结束，顾凌波便一身湿漉漉地哭着跑了出去，直接回了清池。

    自此他再也没见过她，连带着顾谢桥，都和他断了联系。

    他当时只觉得五雷轰顶，转眼就见到何雪轻呆愣愣地站在地上，望着顾凌波跑远的身影，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之后不过三个月，便听说顾老夫人一病去了。他上门去吊唁，顾家的仆人连门都没让他进。

    他心灰意冷，回锦平不久，便娶了何雪轻，而顾凌波，却至今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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