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得好了，得到一句稀松平常的夸赞。做错了，也不过是让他自己反省。

    对韩卿元则大为不同，堂堂九五至尊不惜放下身份三顾茅庐，只为请大儒出山，甚至亲力亲为，亲授权术 。

    陆家此次犯下如此大案，他甚至还想将韩卿元摘出去。

    韩卿安努力平息胸中愤懑，这份愤懑也让他看不见韩书言双鬓一夜染霜是异常 ，忽视了韩书言疲惫不堪的姿态。

    相比于韩卿安，韩卿尘更了解晧德帝此时的身体状况，他已然猜到晧德帝今日所为的目的。

    只是，谁来坐这个储君的位置，他并不在意，总归不会是他。

    他和她所求的，不过是天下归一，世人不再受战乱之苦。

    那么，天宿的储君是谁，天宿的皇位谁来坐，又有何干系。

    韩卿尘垂眸看了眼咆哮之后仍然叩首在地的韩卿元，淡淡开口道：“如若陛下非要一个答复，臣的答案是，信也不信。

    臣信太子殿下为储十几载的初心、为国为民的心，只是，臣不信人性的贪婪。是非对错，陛下心中自有明镜以照，不必从臣等口中寻求答案。”

    不仅仅是韩卿元，韩书言和韩卿安皆是一惊，对韩卿尘的回答十分意外。

    韩卿尘所言公允，韩卿元身处困顿之中，看不清韩书言的私心，只知道，以他此时处境，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力，就可以将他推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韩卿尘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即使他说不信人心贪婪，可依旧信他初心不变。

    他回望韩卿尘的目光中，有震惊、有羞愧、有感谢。

    韩书言深感欣慰。韩卿尘已经表态，剩下的，就只有愤愤不得志的韩卿安了。

    韩书言心中清楚，自己对韩卿安有所亏欠，但那也只是作为父亲对儿子缺乏关爱，身为君者，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韩卿安是努力奋进，才能在韩卿元之上，可他偏偏不是嫡出，这就是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他给韩卿安安排的路，就是做一贤臣，辅佐韩卿元治理好天宿。

    对上韩书言的目光，韩卿安知道，自己千般万般的委屈，也抵不过上位者的一句话。

    “皇兄所言即是。”韩卿安心敷衍地道。

    韩书言笑了，单手撑在地上，勉强站起身子，摇摇欲坠。

    韩卿元跪着，来不及反应，韩卿安赶忙上前扶住。

    韩书言握住韩卿安的手臂，借力走到龙椅前坐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他的手背。

    韩卿安别过眼去，偷偷将突如其来的泪水憋回去，这才发现，一直以来精神矍铄的父亲，早有霜花上头，皱纹曲折，俨然一个小老头。

    “起来吧。”韩书言对韩卿元说。

    韩卿安也下去站回原来的位置上，就在韩卿元身后侧方。

    “如今是什么形势你们也见到了，朕已经行将木就……”

    “父皇！”

    皓德帝又是那个号令天下的天宿君主，他的话还没说完，韩卿元惊呼出声，他想说“您正值壮年”，却诧然发现，皓德帝老了，一句话卡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

    皓德帝自知时间不多，也不想听他们浪费口舌，直接抬手阻止，韩卿元这才退回原位。

    “朕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撑不了多久了。可恨啊，怀渊西曲灭天宿之心不灭，朕何以瞑目！”

    皓德帝仰天，目光空洞，不知道看向何方，突然，他眼睛聚焦，目光一一从三个儿子身上走过。

    “陆家一案，牵涉甚广，若是彻查，必将在朝堂之上引起动荡，内忧外患，天宿百年基业危矣，朕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韩书言一番话非常激动，才说完就猛烈地咳了起来，却固执地阻止别人上前。

    三人眼中皆有担忧，可韩卿尘却陷入了矛盾之中。

    自十一年前被送离天都城开始，他就忍痛割断了自己与这个所谓父皇的血脉联系。

    他在昏迷后刚刚苏醒之际，听到了这个男人下令将他送走的过程，也包括，他交代处置宫人结案，不许任何人再查失火案的经过。

    如今，这个男人又有了万般不得已的理由，让另一桩大案，搁置再议。

    韩卿尘鄙夷、讽刺，平凡个体的生死，在这个素有仁德之名的君主面前，无足轻重。甚至，在这个堂堂君主心里，都无法完全相信韩卿元的清白，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仅仅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储君来稳住大局。

    可是自始至终，韩卿尘都十分清楚，他和韩书言间的父子情分，根本斩不断。

    担忧和害怕，在心里蔓延开来，恨也好怨也罢，至少那个人还在。

    或许，他真的要失去父亲了。

    咳了好一阵，皓德帝才停下来，他蓄着一股劲，一字一句说道：“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人满腹才华心有不甘，可大敌当前，不是争权夺利的时候。

    朕命你们，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弃家国于不顾者，挫骨扬灰，不入庙堂、不享香火，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皓德帝如施赌咒般，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三个儿子，直到三人都应下，才像被抽干了气，瘫坐在龙椅之上。

    他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

    御书房大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长盛匆匆行了一礼，便大步向里走去，将门再次关上。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陛下。”

    长盛看着虚弱的皓德帝，一时没忍住，侧过身去偷偷擦掉眼泪。

    “长盛，你跟朕，有四十年了吧，你本名叫什么来着？”皓德帝皱起眉头仔细想着，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长盛连忙应道：“承蒙陛下不弃，自老奴六岁入宫，就跟在陛下身边，到如今，已有四十年了。只是乡下的娃，为了好养活，七岁以前不取名，狗蛋狗蛋地叫着，是陛下给老奴赐了名。您当时说，希望天宿可以永葆长盛，也希望老奴可以活得健康长寿。”

    长盛说着，又悄悄抹了泪。

    人啊，年纪越大，越经不起回忆过往。

    皓德帝“哦”地一声，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年少的时光。

    “你比朕大，后来又随朕去怀渊做质子，常常是吃了这顿没了下顿，还要应付怀渊人各种刁难。这么多年来，你跟着朕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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