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灵均被马大余抱回船舱后就睡着了，还黏着人不放，庄娘子觉得不太对劲，一摸女儿额头，果然正在发热。

    也不知道是哪里受凉了，还是在甲板上被风扑着了，小孩子的身体就是这么说不定，幸好庄娘子早有准备，为着孩子们随身带着药，哄着吃下再安睡便是。

    船要到傍晚才能到横州渡口，宋灵均醒来发现也不过下午而已，她身上的热度已经退下，浑身上下都是残存的疲倦热意，但幸好人精神了不少。

    马四顺就趴在旁边玩鲁班锁，见宋灵均醒了，朝后张嘴就是一嚎：“二娘，妹妹醒了！”

    说着就端来晾凉的茶水，让庄娘子抱着女儿小心喂下，他趴在旁边歪着脑袋，翘着小腿看妹妹小口小口的咽着水，宋灵均边喝水边伸手跟他要鲁班锁，他不带犹豫地将心爱的玩具放到妹妹的手心里。

    庄娘子抚了抚小儿子的头，温柔道：“四顺，你去玩吧，辛苦你帮二娘照看妹妹。”

    虽说是自愿帮着照看妹妹的，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就不容易坐得住，更何况此时难得坐船出来玩耍，马四顺笑嘻嘻地朝宋灵均手臂上一蹭，带着点愧疚跑出去了。

    “你四哥这孩子，是真的贴心。”庄娘子笑道，“少有男孩子这个年纪就能这样的，心又细又软，又豁达装得进人，将来不知道便宜哪家姑娘去呢。”

    原本身为家里最小的孩子，马四顺一直都是最受宠最受关注的，但宋灵均来到马家后转移了这个老幺的位置，他却没有任何不乐意和反抗，还自觉承担了小哥哥这一职，对宋灵均平日既是玩闹，又不失大两岁的责任与关照。

    明明两岁之间的心性几乎相差无几的，但他能有这份贴心豁达，是真的难得了。

    庄大姨进来，见宋灵均醒了，笑道：“太好了，看着精神了不少，我看就是被江风给扑着了，邪风一上身，一时起了热而已。等会就别去甲板上吹风了，好好在船舱里待着吧。”

    见宋灵均不太乐意，庄大姨一点她的额头，哄道：“若是身体不好，到了衡州可就不能好吃好喝的了，你旺远表哥知道我们一同去，还特地在几家酒楼各定了好酒席来，好灵均，你到时只想在一旁光看着吗？”

    那不能，光看不能吃是什么酷刑，现在也只有美食能哄下她了。

    宋灵均便乖乖应了下来，靠在庄娘子怀里玩鲁班锁。

    侍女捧来几件轻软的褂子，庄大姨拿过来仔细翻一翻，让庄娘子给宋灵均穿上，说道：“虽是春日里了，但夜里和江上还是会凉，风又大，等会给孩子们都多穿一件，几个孩子的我都带了。”

    庄娘子感激道：“姐，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就怕着他们几个也被风扑着了，大余哥也真是的，出来一趟也没有给孩子多带衣服。”

    “就不能指望他们男人做这种细致的事情。”庄大姨嫌弃道，“我刚生下美音，旺远也只有两岁的时候，家里情况还不像现在这般好，两个孩子便都是我亲手带的，那叫一个手忙脚乱无处安放，你姐夫只有孩子开心不闹的时候接过去照顾，一旦哭了闹了尿了立刻就给我送回来，明明手把手的教他该怎么处理，他就是会做错一步又漏一步，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有气！”

    末了对庄娘子说道：“要是大余这样，你可得好好说他，将他调教好了！大余人是粗心了些，但起码听得进去，眼里也有活，你姐夫已然定性，这个年纪我也懒得说他了，对付着过吧！”

    “瞧你这话，明明我们早上出发之前，你们还在一边依依不舍来着，你侬我侬的很。”庄娘子捂着嘴笑，“到底还是老夫老妻更加和顺。”

    “你们安心过日子，迟早有一天不也是老夫老妻，有什么可羡慕的。”

    见她们姐妹俩在一处就是聊这些，宋灵均打了个哈欠只觉得更无聊，起来扒开小被子问道：“二姐和美音姐呢？我找她们玩去。”

    “她们认识了新的朋友，正在隔壁船舱说话呢。”庄娘子嘱咐道：“可不许去甲板上，躲着点风，听见没？”

    “知道啦。”

    宋灵均到门口看了看，日光暗淡了不少，远处云层厚重，层层叠叠的好像要从天上压下来，江面上的风光也不如上午好，空气闻着也粘腻厚重起来。

    宋灵均嗅了嗅，隐约闻到一股极新鲜的青草地的气味，看来晚些应该是要下雨了。

    隔壁船舱要小一些，来来回回有几个散客在走动，并没有看见何美音与马二芳的身影。

    宋灵均逛了两圈也没找到人，又答应了不许到甲板上去，正打算回庄娘子身边去，就看到何美音和马二芳回来了，她们挽着手紧紧靠在一处，两人都是缩着肩膀，眼睛乱瞟，颇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马二芳也就算了，何美音难得也有这种偷偷摸摸的神态，她见周围无人，将藏在手心里的帕子往窗外拍了拍，应该是拍掉了什么碎屑之类的东西。

    两人互相安慰着什么，都松了一口气才坐下来，就见宋灵均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们身后，大眼睛微垂，阴森森的问道：“你们两个，偷摸着做什么去了？”

    何美音与马二芳吓一大跳，大概真的是做什么心虚的事情，两个人紧张对视，磕磕巴巴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灵均心里越发奇怪，这两位姑娘平日里都还算是沉稳，马二芳虽有前车之鉴，但如今也大大改善了，面对年轻男子躲得比谁都快，何美音更是不轻易惹事的性子，难不成她们两个凑在一块还能激发出什么叛逆的火花来？

    宋灵均站在她们面前，抬起下巴缓缓双手叉腰，何美音与马二芳皆是一惊，都知道这个妹妹人小鬼大，聪明过人，连大人在她这里都不一定能讨得了好，在她面前，她们两个哪里能瞒住什么事情。

    马二芳弱弱开口：“那个，灵均，我们没做不好的事情......”

    “但却是不能给人知道的事情，不然你们两个干嘛鬼鬼祟祟的，还躲着别人。”

    宋灵均说着扯过何美音手中的帕子，上面还沾了点糕点碎屑，大概是包了不少糕点的，宋灵均闻到好几种糕点的气味，这样包着肯定会将糕点弄乱弄散，黏乱成一团，她们能将这样的糕点送给谁吃？

    “是谁跟你们要吃的？”

    何美音与马二芳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你们不说，我就去跟爹娘说，毕竟你俩给别人送吃的，也算是做好事来着，得让爹娘奖励你们一番才行。”宋灵均说着转头就走。

    “灵均，别别别！我们说就是了！”

    何美音忙将宋灵均抱回来，本想找个小角落打算说悄悄话，宋灵均一手牵一个，将她们推到船舱里的椅子上去坐好，说道：“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更加不能藏头露尾的，眼睛也不要随便乱瞟，不然别人一看一个准。你俩现在就差把事情写在脸上了。”

    何美音和马二芳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宋灵均搬来椅子坐到她们跟前，用两根手指对了对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她们两个，指导道：“此时心里要镇定，要直视别人的双眼不能动摇，实在没有那个定力，就看你面前人的鼻梁不放，压力就不会那么大，更不能摸脸摸鼻摸头发的，这在别人眼里，都是你心里心虚，准备说谎的证据。”

    何美音和马二芳忙按着宋灵均教得做，果然心里的紧张缓解了不少，何美音说道：“灵均，我们真的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就是被人知道了，可能会告到娘那里去。”

    “可是我们看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就.......”

    宋灵均想着被帕子包裹住的乱糟糟糕点，也只有被饿狠了的人才吃的下，又想起上午甲板上那群护卫，她奇怪道：“这船上是不是押送着什么罪犯？”

    如果何美音和马二芳拿着糕点是去给那罪犯吃，不用大人们出手，宋灵均在这里就要将她们骂清醒。

    却看到两人疯狂摇头摆手，说道：“不是罪犯，我们哪里敢！那都是被人拐来的孩子！”

    宋灵均听着更奇怪了：“被拐来的孩子？在哪里，你们怎么接触到的？”

    “在船底下最里面那间小船舱里。我们刚刚无聊，便和其他人一起玩捉迷藏，我和美音姐姐走到下面去躲，一个没注意，从船底下的一个小门里摸了进去，就见到七八个被铁链锁起来的孩子。”

    何美音的脸上残留着一点后怕，她接着说道：“我们当时问了，原来他们都是被人拐来的孩子，要坐船被卖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知道，这些日子不是被打就是被骂，也不曾好好吃过东西喝过水，看着实在是太可怜了......我、我实在不忍心，想着哪怕给他们带点东西填饱一下肚子，就拜托二芳陪着我去了......”

    马二芳忙道：“灵均你别怪美音姐，我其实心里也不忍心的。我们当时送完东西就走，而且一路上也没有被人发现，他们得了东西吃，也不会说是我们送的！”

    宋灵均挠了挠头，心想那些人都光明正大坐船买卖人，给那些孩子送点吃的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

    又看了眼天边，应该马上就要到渡口了，到时众人一下船离开，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事。

    但宋灵均还是警告道：“那都是被拐来的孩子，说明那人牙子也在咱们这艘船上，这样的人最没心肝，见女孩子独自一人肯定会下手，他们还有护卫呢。幸好你们一起行动，大姨更是带了家丁在身旁，总之行动到此为止，你们送了也就罢了，可不能再去了。”

    何美音和马二芳点头应下，马二芳又忧心道：“不知道他们会被卖去哪里......”

    “若是被大家族买去当下人，也算是个好结果了，起码能吃饱穿暖，就怕是被卖去青楼烟花阁等地，那这辈子才是短短葬送了。”何美音也黯然道。

    宋灵均一手牵一个，将她们领回她们的船舱里，边说道：“我知道你们同情，但这事沾不得，太危险了，尤其你俩还是适龄小姑娘，一旦被看上那可是要命的事情，这就回去吧，别在外边乱晃了。”

    何美音和马二芳自然应下，因着地方过道窄小，何美音走在前头，她偏着头去看水光潋滟的江面，发髻上的珍珠珠花微微闪耀，和耳垂上的小珍珠互相衬托，更显得清雅温润。

    宋灵均只那一眼就发现了不妥之处，拉住何美音疑问道：“美音姐，你发上那支白珠银簪呢？”

    何美音一按发髻，果然少了东西，慌道：“呀，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我都没发现。”

    马二芳忙回头查看地上，见过道和船舱里都没有，便想起刚刚偷偷摸摸去船底下送糕点，下面的路更加窄小，她们又紧张地四处查看，说不定就是在那时不小心碰掉的。

    要不要回去找找看？

    她们正犹豫时，此时两名握着腰间佩剑的黑衣护卫正巧走过来，见她们三个小姑娘站在那一动不动，好奇多看了两眼，见那两个大一些的姑娘脸上有些畏惧，便极大激发他们的恶趣味，立即贱兮兮地调笑道：“小姑娘，看着我们干嘛？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去喝酒？有烧鸡吃哦。”

    何美音和马二芳浑身一惊，吓得连忙要躲避，幸好宋灵均拉住她们两个，将她们稳稳地劝回船舱里，见到家里人都在里头说说笑笑，她们两个才冷静下来。

    “他们往船底下去了，刚刚应该是他们的换岗时间。”宋灵均在门外看了两眼，“美音姐，那个白珠银簪重不重要的，若是重要，我去叫我爹过来下去找找看。”

    马大余那个身高体形，连那些个护卫都有些怵他。

    “算了算，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何美音忙道，“很不必麻烦小姨夫的，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也怕再起什么事情来，咱们出门在外，还是安安稳稳的要紧。”

    宋灵均点点头，取来纸笔，又叫来马毅三兄弟一起玩她自创的桌面游戏，也是给何美音和马二芳压压惊的意思，两个姑娘刚刚一腔热血，但到底没有想太多，看到宋灵均自创的游戏很是有趣，一会就跟着玩得不亦乐乎，立刻忘到脑后去。

    宋灵均见那些护卫都是悠哉自在的，还拎着酒壶哼歌喝酒，想来也没发现什么事。

    天边微暗，因着云层厚叠，天气也越发不好起来，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闷雷，预示着今晚可能有一场暴雨。

    原本想着傍晚左右肯定能下渡口，但前方那艘大船却霸着渡口位置不放，迟迟不见重新启程，他们这艘船只能排队继续等待。

    马大余与船夫攀谈两句，那船夫见怪不怪道：“那艘花船肯定是哪个富家子弟用来招客待客的，船上全是青楼里的姑娘，我们民用船只不敢得罪，也只能等了。”

    众人怨声载道，闻言也只能继续等待。

    宋灵均被马毅护在身后，根本吹不到江风，她看着远处阴沉，只觉得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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