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缈得知萧统的死讯的时候，正在想方设法要藏起来萧欢的霍去病。

    萧欢自从在元宵夜得到这个泥人后，每天爱不释手，吃喝拉撒睡都离不开它。

    一个泥人，一个梆硬的泥人，被他摸得都软化了，霍去病的脸都凹陷成三山夹两盆了，他还浑然不觉。每天抱着这个泥人如厕，然后抱着它吃饭。

    蔡缈实在看不下去，再让这小子嚯嚯下去，迟早把霍去病嚯嚯成昆仑奴。

    于是她连哄带骗，终于哄得萧欢松手，答应把霍去病给她瞻仰片刻。

    蔡缈小心翼翼地隔着帕子捏住“霍去病”，就听得丫鬟从外面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哭着说太子薨了。

    “霍去病”倏地掉在地上，断成了两半，马腿还在地上弹了几下，滚落到萧欢腿边。

    萧欢“哇”地哭了，也不知道是在哭父亲，还是哭他短命的泥人。

    蔡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东宫的，她看到东宫里外已经扯满了白幡，在微风的吹拂下微微摆动。

    踩着白色的纸钱走进去，萧统的尸身放在灵堂上，等待着入殓。

    因为是落水而死，他的尸身保存还算完好，只是脸上爬满了痛苦的神色。

    看到萧统面容的那一刻，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走，天和地再也没有分别。她好像踏在云端上，每一步都飘飘然，又好像被压在地底，背上的重量让她喘不过气。

    她看到庾信爬过来哭着扯她的裙角，拉住她的手狠狠往自己脸上拍。

    又看到沈连城拉着萧欢跑进来，萧欢还想推搡萧统，叫他醒过来，被沈连城死死抱在怀里，任他一口咬上胳膊也不松开。

    ……她看见，萧统的手里，抓着一节花枝。

    上面一朵花也没有，只有一节黑色的枝条，因为泡了水，十分浮肿。但还是能看出来是一节铁梗海棠。

    她最喜欢海棠了。

    蔡缈只觉得四周开始变得越来越安静，庾信的哭声、萧欢的喊声，各种嘈杂的声音都渐渐远去她的脚渐渐向上升，爬过她的头顶。

    陈无双眼疾手快，冲上去接住了蔡缈。

    她的个头比蔡缈还矮一截，蔡缈摔得也又急又快，但是多年习武养成的体魄还是让她接住了蔡缈。

    “扶太子妃回房休息！”她连忙将蔡缈递给宫人们，侍女们七手八脚地抱着昏迷过去的蔡缈回了卧房。

    “记得熬些人参灌进去。”陈无双冲着她们的背影喊。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萧统，他的脸色苍白，整张脸皱成一片，可想而知临死前是多么痛苦。

    在活着时就那么痛苦，没想到最后还经历了这么痛苦的死亡。

    萧欢还在挣扎着，陈无双示意沈连城放他下来，然后一记手刀将他打昏过去：“太子薨了的事，已经告诉陛下娘娘了吗？”

    沈连城接过昏迷的萧欢，“陛下那边，已经知晓了。”

    他顿了顿，“娘娘近来身体欠安，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娘娘那边，我去说吧。总要让她再见太子哥哥一面。东宫这边，有劳你了。”

    “不敢。”沈连城目送她离去。

    陈无双的脚步也有些虚浮，走到大门时，因为迈不过门槛，还重重摔在地上。

    然后她好像没有感觉一样，爬起来继续往外走。

    而萧统脚边，庾信还在哭着。

    他想，飞书叫来陈无双果然是对的。太子没了，可东宫还得有主事的人。

    他吸了吸鼻子，抱着萧欢往后院走去。

    太子薨了的事，除了丁贵嫔，阖宫上下已经都有所耳闻。萧绎、刘婕妤、葛修仪坐在显阳殿前厅，踌躇不前，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无事献殷勤，丁贵嫔必然要怀疑。可是不进去，总不能一直瞒着太子妃死讯。如果他们母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那也太可怜了。

    阖宫都知道，丁贵嫔的身子，早在郗薇折磨她的时候就垮了。她之所以坚持到今天，就是放心不下萧统。

    如今这个支撑她走过这么多年地支柱骤然没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得住。

    萧绎看着外面春光融融，阳光透过门前的柳树照在地上，碎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

    在融融暖意中，他感觉到寒意没过自己的头顶。

    他梦到萧统落水，今日萧统就溺水了，而且就是在石城湖上，湖心亭边。

    梦里冰冷、窒息的感觉重新回到他身上，那个梦的结局有什么寓意？他会像萧统那样，沉溺在冰冷的湖水中吗？

    众人各怀心事，都不愿意先开口打破此时诡异地宁静，直到陈无双跑进来。

    她站在门前呼了呼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径直走进丁贵嫔的卧房。

    众人虽然被她无视，却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胸前的大石头终于被移开，他们凑近卧房的方向，企图听到什么动静。

    卧房里一直静悄悄的，只有地漏声一下一下传出来。

    过了半晌，他们才看到芳月搀扶着丁贵嫔出来，陈无双低着头跟在后面。

    丁贵嫔已经许久不曾见人了，萧绎看着她的脸，她的脸苍白了许多，也老了许多，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比起卧床之前，她瘦弱得不成样子，原本量体裁剪的衣服如今宽了三指有余，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她的身形单薄。

    和丁充华下世时不一样，这一次她亲自主持了自己儿子的葬礼，亲手为他换上寿衣，亲眼看着他的棺椁钉上铜钉，亲眼看着一抔抔黄土把他掩埋，亲眼看着一盆纸钱化成灰烬。

    她好像一夜之间痊愈了，蔡缈倒下去了，只能靠人抬着来去。她却站了起来，将里里外外的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

    陈无双一直陪在她左右，看着她娴熟地处理一应杂事。

    她亲手送走了多少人啊。折磨她地人，背叛她的人，忠于它的人，抢走她丈夫的人，深爱她的人，现在还要亲手埋葬她的儿子。

    萧统最终被埋葬在陪陵里，就在萧缵的棺椁旁边。两个争斗了半辈子的人，两个相互妒忌的人，最终双双被命运捉弄，落得了这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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