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知落沉默良久，大口饮下坛中温酒，起身朝着众人躬身一拜，“抱歉，因为我的私事连累诸位。原本，在进入刀宗之前我是中域一个小国的将军，这一点萧寂可以证明。”

    萧寂点了点头。

    何知落又继续道：“我与萧寂初遇那年，大抵是在十三岁之时的一个秘境之中，我自小崇尚仙门道法，然家中尚有家业要继承，只得偷偷练习功法。那年，我第一次跟随父兄带兵出征，遇到了青雾国战无不胜的将军，穆野。”

    “我首次带兵就遇到了这样的劲敌，被杀得连连败退连失数关，父兄一直说我是战场上的天才，当时年轻气盛气不过，便独自一人闯入敌军大帐，也是那日，我见到了穆野的真容。他也是一个修者，他的修为几乎是我一辈子可望不可即的程度。”

    她的声音在酒香之中回荡，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回忆当初的风云变幻。

    “我与穆野的对决，是我一生中最为激烈的一战。”她缓缓地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一战，我几乎用尽了所有手段，却依旧无法触及他分毫。他的剑法，如同天外飞仙，每一剑都蕴含着天地之力。”

    然而，大刀被斩断，就在何知落几近绝望之际，穆野却突然收剑，他看着何知落，眼中没有丝毫的杀意，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刀使得不错。若你真心追求仙道，便去刀宗吧。那里有你追求的大道。”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心系修仙，或许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偷偷了解过我，知晓我因修行被家中长辈责罚数次之事。只是他的双眼实在明亮，我承认，那一刻，我动了抛下一切离去的心思。”

    “可是不行，若是潼关再失，我们云国就真的要从世界上消失了。”

    何知落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光芒闪烁，“于是，我重新回到了云国，重新投入战场之中。我们兵戎相见，关系恶化到了极点。可是那场大战最后还是没有打下去，云国国主以燕云十六州为礼，赔嫁一位公主，终止了这场战斗。可我与他的关系并没有缓和，我苦苦痴缠他数年，从战场一路追至青雾境内。”

    一开始，穆野并不搭理她，虽说两国和谈，但他们到底是战场上的敌人。穆野说，不杀她仅仅是因为两国大战，若是她死了，云国军心大乱，届时只会尸横遍野。

    穆野和她一样，不喜欢战争。何知落的眼中闪过动容之色，在她的纠缠之下，穆野最后到底是接受了她这个“朋友”，两人并没有办法做到交付后背，但坐下促膝长谈却是寻常。

    然而，世事弄人。就在两国交好无战争之际，青雾国主轰然长逝，新一任的国主记恨少时在云国当过质子的耻辱过往，发兵攻打云国。何氏父子于大战之中丧命，云国军队群龙无首，何知落知晓两人缘分已尽，离去前夕邀穆野同饮，三杯冷酒下肚。

    “穆野送了我一把大刀，那是他亲手所铸。他说，在那一场大战之中折了我的刀很不好意思，这便是他赔我的。他希望这把大刀能助我一臂之力。”何知落苦笑一声，“我并不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即便知道也已经迟了，因为我已经在他的酒中下了药。”

    她道：“敌将给的酒，你也敢随便喝？”

    他道：“若是你给的，便是毒酒亦敢。”

    何知落轻轻抚摸着背上大刀，良久才开口道：“迟了，一切都迟了。我后来才知，在我离去的前一天，他便已经向青雾国主上交虎符，辞去官位。他身骑白马，忍着剧痛奔袭千里而来。”

    那日，他于残阳之下回身朝着她的方向看去，一个立于城楼之上，一个立于城楼之下，死生不见。

    扶馀楚经过往日种种已经成长不少，但此刻听罢，还是有些瞠目结舌，半晌才道：“所以，穆野知道是你害他吗？”

    何知落沉默良久，点了点头道：“知道。所以他恨我。”她站起身来，俯瞰天地，声音悲怆道，“那一场战我们云国还是没有打赢，青雾一举灭了云国。这里曾经就是潼关旧址。”她伸出手来，指着北方，“那里，往前百里便是云国皇都——旧址。”

    旧址二字她吐得十分艰难，回首之时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她苦笑一声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我苟且偷生活了下来，一路拜入仙门抛弃旧时臣民，无情又无义、自私又冷血。”

    “局外人不论局中事。”昙昼道。

    其实，若是站在云国守将的立场上来说，她做得绝对不错，但其中牵扯的情义连绵却并不是简单一句是非能评判的。

    何知落闻言笑了一声，阴郁从她脸上一扫而空，她起身朝着众人盈盈一拜道：“连累诸位实非我愿，然木已成舟，若是将来有机会，必定偿还诸位。”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旭和长老目光沉沉地看着几人道：“你们半夜不进帐篷休息，在这里做什么？”

    一下子，众人作鸟兽散。

    旭和长老幽幽叹了口气，眸光隐在黑暗之中。

    野兽踏雪，昙昼在帐篷之中躲了许久，见外面无声无息便披衣起身，来到何知落的帐篷外面，她轻轻唤了声，里面很快就有了回应，两人促膝长谈。

    昙昼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和目的，“我们谈论了这么久，你并没有说清楚自己为什么去白马金堂。”

    何知落笑道：“这很重要吗？昙道友似乎也从来没有说清楚自己去白马金堂的原因呢。”

    “我说你便说？”

    “你说我便说。”

    “好。”昙昼将目光游弋到她的脸上，“一开始我去白马金堂只是为了查清楚水妖的来历，后来是听闻白马金堂之中有一百晓生，特意去询问她关于补齐魂魄之法。现在，轮到你说了。”

    何知落没想到她说得这么干脆，愣了半晌才道：“我很早就说过，我愧对一人。穆野死后魂魄不散，在此成鬼，我此番前去白马金堂就是为了寻找补救的办法。”

    “那你找到了吗？”

    “你真的关心吗？”何知落莫名笑了起来。

    昙昼忽然沉默了。

    何知落继续道：“你担心我会对无极不利，特意半夜到访。然而我对大家并没有半分要迫害的意思。你大可放心，若是你不信，我可以以我的道心发誓。”

    “好，我信你。”昙昼缓缓开口，声音送入晚风之中，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昙昼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何知落立于帐篷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她轻轻擦拭着手中大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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