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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排场的事筵2

    扫兴的吕敏文只好一个人向各位长辈敬酒,在道贺声中,他陪着各位亲朋左一杯,右一杯,喝了不少酒。一群小青年非要他背着新娘子出来敬酒,你拉我拽,酒劲儿上涌,两腿发软,咕咚跪在地上,说啥也站不起来了。

    元月出聘的当天晚上,金大浪把李田原、张隽、任亦鹏请过去打了四圈麻将,安排他们在老米店休息,自己却钻进咪咪的被窝里。

    仇月鲜强忍着悲痛,强装出笑脸,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熬过了女儿出嫁后的第一个寂寞的夜晚。苦思冥想,无法入睡,临明前才丢了个盹儿。她梦见女儿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岗上,山下是咆哮的滹沱河,山坡上有一群眼里闪着凶光的野兽,它们张着血盆大口,慢慢向女儿爬过去,她想喊,喊不出声音,她想冲上去,迈不开步子。

    恰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李田原把手伸进她的被窝里,冰凉的爪子触摸到她的乳峰上,透心的凉气把她从梦魇中惊醒。她愤怒地把李田原推开,说:“姓李的,你再牲口,俺就喊人了!”

    李田原狎笑着说:“喊谁?金大浪正搂着那个咪咪颠鸾倒凤哩!俺怕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好心来陪陪你,你还不领情哩!”

    仇月鲜说:“金大浪早和俺没关系了!你想陪,就回家陪你娘去吧!俺这里不需要你这个牲口!”

    李田原耍起无赖来:“俺想要就要,你能挡住?”

    仇月鲜从枕边抓起一把剪刀,喊道:“好,你上来吧!今儿个咱也做个了断!反正俺是死活一般大了,来吧!谁认怂,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李田原一边后退,一边摆着手说:“何苦呢?你想当贞洁烈女,俺可不敢奉陪!”

    “滚!滚!滚!”仇月鲜呐喊着。

    李田原退出门后,正好撞在庄隽身上,好不尴尬。庄隽问:“这是怎了?倒着出来了。”

    李田原眨眼间镇定下来,说:“没怎的!俺以为仇月鲜早起来了,哪想到现在还在睡大觉哩。男女授受不亲嘛,俺就退出来了。”

    庄隽言不由衷地调侃道:“这个月鲜,真够舒心的!今天闺女回门儿,还能睡得着?”

    仇月鲜把剪刀唰啦一声扔到门口,说:“想进来你也进来吧!来一个俺也接待,来两个俺照样奉陪!俺这里是窑子,不怕人多哩!”

    庄隽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白净的面皮变成猪肝色,面对李田原幸灾乐祸的耻笑,他干咳了一声,说:“月鲜啊,别开这样的玩笑吧!客人马上就要到了,快出来安排吧!”

    仇月鲜故意敞开前襟儿,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说:“金大浪啥都安排好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人有人,要狗有狗,用不着俺去操心!”

    近午,在一阵爆竹轰鸣声中,元月、吕敏文一前一后跨进了金家大门。

    好一顿珍馐美味、玉液琼浆,从中午直吃到下午四点,醉倒了多少装腔作势、有权有势的上流人物,醉爬下多少趋炎附势、狐假虎威的头面人物,也醉迷糊了多少土里土气、傻里吧唧的山汉二杆子。“人是百样图”,这时候才最容易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看那喜的喜得举止轻佻,左勾右攀,东倒西歪;那怒的怒得捋臂挽袖,横眉竖目,摔杯踹凳;那哀的哀得捶胸顿足,鼻涕眼泪,嚎啕大哭;那乐的乐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忘乎所以。这般时候,什么体面,什么尊严,什么儒雅,什么谦恭,什么礼让,都变得一文不值了!卑鄙、下作、无聊、猥琐、市侩、狡黠等等肮脏的东西统统被酒精驱赶了出来!什么十凉十热,什么七碟子八碗,统统变成了一锅馊臭的大杂烩!

    今天新姑爷吕敏文吸取了昨天的教训,见了酒就害怕,闻到酒就反胃,说到酒如谈虎色变,如惊弓之鸟。昨天他喝得昏天黑地,被人们像死猪一样扔到洞房里那张双人床上,搂着一滩呕吐出来的污秽呼呼沉睡,满屋的酒臭味,不堪入目的呕吐物,呛得元月阵阵干哕,不得不捂着鼻子躲到门口的那张软椅子上打瞌睡,直到天明。

    早晨,院子里一群年轻人敲打着洞房门叫唤:“嗳!起床了!小两口儿是不是粘在一块儿分不开了?”

    吕敏文酒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汤汤菜菜、渣渣碎碎,真像一头刚从茅坑里滚出来的邋遢的猪崽儿。

    柳棉花看到儿子那幅模样,不由尖叫一声:“哎哟!俺的娘噢!”又是心痛,又是生气,一边给儿子从头上、脸上往下扒拉那些粉头子、菜丝子、肉片子,一边指桑骂槐地数落起来:“真是活死人一个!连打扫一下都不省的!这叫啥事儿?唉,这,今后该怎办呀?这哪像恩爱夫妻?这分明是冤家对头!这才是掏家雀儿掏出猫信鹄来了,玩不成还伤人哩!你呀,还痴啥哩?还不快换衣裳去!脏死你娘了!”

    吕敏文洗漱了一遍后,换了一身新衣服,在大舅哥金根儿的陪伴下,跨进了丈人家的大门。元月跑进母亲那间屋子,一头扎进娘怀里呜咽起来,仇月鲜紧搂着女儿说:“离开娘就算长大成人了,还这样撒娇,不怕人笑话!”

    元月泪眼婆娑地说:“娘啊,做女人真难啊!”

    仇月鲜说:“这才刚开始哩,一辈子长着哩!”

    新姑爷今天坐了首席首位,几位老实巴交的仇姓娘舅陪着进餐。新姑爷滴酒不沾,娘舅们也不强迫他喝酒,因为他们对金大浪酒后失德早就领教的够够的了。他们与新姑爷互相礼让着,温文尔雅地边吃边聊,一团和气。这让居心叵测的金二浪看着不舒服。“娘的,吕耕田在人前炫耀他儿子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学识渊博,好像俺们金家高攀他吕家似的,俺今儿个非让他这蛤蟆儿子出出丑不可!”,“三天没大小,耍笑耍笑狗日的”。他让糕房炸了一个包着红糖的大油糕,让妻子薄嘴皮儿用盘子托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传授了一遍,薄嘴皮儿掩口一笑,迈着碎步儿袅袅娜娜、风摆杨柳般站到吕敏文跟前,笑嘻嘻地问道:“姑爷!你还认得俺吗?”

    吕敏文毕恭毕敬地答道:“认得,认得,您是俺二婶子嘛,哪能认不得呢?”

    薄嘴皮儿说:“对着哩,能认得你二婶子,俺很高兴。咱金家有个规矩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新女婿上门头一回,这个油炸糕是一定要吃的!这叫圆圆满满、甜甜蜜蜜、步步登高!要吃的不撒糖不漏油,那才叫严丝合缝、美满婚姻哩!姑爷,请吃吧!”

    看着那么大一个油炸糕,吕敏文真的为难了。这几天尽吃好的,胃里油水满满的,实在没有食欲消受这么大一个油糕。薄嘴皮儿举着盘子等着他,催着他,不接有失礼数,只好把盘子接在手中,踌躇不已。娘舅们明明知道这是在戏弄新女婿,又不便阻拦。薄嘴皮儿一再催促:“姑爷,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她用手指把糕捏起来,送到吕敏文嘴边,看看这热气腾腾的油糕快要触到他胸前这条价格昂贵的领带了,吕敏文赶紧伸手接过糕来,皱着眉头,张开大嘴咬了一口,滚烫的糖馅儿顺着嘴叉儿流下来,烫得他用袖子去擦,薄嘴皮儿突然喊道:“啊呀!糖馅儿流到圪肘上了!”吕敏文惊慌失措,举起胳膊看肘子,当那只拿着糕的手举过头顶时,糕里的糖馅儿流进脖子里,烫得吕敏文缩着脖子跳起来。像蛤蟆似的哇哇大叫。把个薄嘴皮儿乐得捧腹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弯下腰来,指着姑爷说:“俺的娘啊,笑得俺肚子疼啊,人常说吃糖糕烫了后脊梁,俺还不信哩,今儿个俺才知道这是真的!啊哈哈哈,笑死人了呀!”

    娘舅们说:“你这孩子,也真够实诚的!”

    吕敏文这才知道上当受骗了,他才真正领教了金家人的可恶、卑劣。

    女儿不愉快,女儿不幸福,这让仇月鲜揪心。女儿回了婆家,仇月鲜闷坐在屋里长吁短叹。隔壁里金大浪、李田原、庄隽等仍在猜拳行令、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一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嗡嗡来采蜜呀,扑到我怀中呀。六六六呀,五魁首呀,八匹马啦,该你喝啦!”哄笑声。叫骂声,快把屋顶震塌了。

    李田原醉醺醺地闯进仇月鲜屋里,迷瞪着醉眼说:“月鲜,没你陪着喝酒,没意思!你聘闺女,俺们跟着辛苦,你也该陪着俺们喝一杯才够意思哩!”

    仇月鲜说:“俺是个下贱货,你们都是体面人儿,俺陪着你们,那不坏了你们的名声!”

    李田原还要麻缠:“月鲜,俺来这儿完全是为了你呀,多年的被子凉不了,这点面子你应该给吧?”

    “啊呸!”一口浓痰唾到李田原脸上,仇月鲜扯开嗓子喊叫:“一群流氓!你去说给金大浪,门口挂个卖破鞋的广告牌子,俺好接待你们这些牲口!”

    李田原灰溜溜地走了。门外传来金大浪的吼声:“日你娘的,想当贞洁烈女,除非老子死了!”

    庄隽站在门外像是在打劝金大浪,又像是在讨好仇月鲜:“看你这臭脾气,谁家女人没点小性子?忍忍就过去了,夫妻总是夫妻,朋友总是朋友,何必发那么大火呢!”

    仇月鲜在屋里喝道:“俺没有朋友!只有嫖客!”

    “……”

    仇月鲜一天也不想呆在这个地狱似的家里了,她厌恶那种肉欲横流的腌臜生活,她想干干净净地做一回人,她想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红尘世界,就肩挎着了空师太赠她的行僧带,怀揣着女儿给她的养老存折,连房门都没锁,毫无留恋地踏上昂首山的山间小路,跋涉半日,跨进了大觉寺那神圣的山门。扑通跪在了空师太面前:“师太,收下俺吧!”

    了空问:“怎又想起出家来了?俺可不敢随便接纳方外之人啊!”

    仇月鲜潸然泪下,哀求道:“师太啊,那个家俺是不想回去了,你若不收留俺,俺真没活路了!俺闺女嫁人了,嫁给一个俺不待见的人家,好歹不用俺操心了!这里就是俺最乐意待的地方啊!”

    了空只好说:“阿弥陀佛,你不妨暂且在这儿散散心吧!俺有空儿好好给你排解排解,但有一线希望,俺是不会收留你的。”

    隔天,妙贞奉了师太之命,只身下山,找到元月,告诉她娘的下落,元月立即追上山来,抱着母亲嚎啕大哭:“娘啊,跟俺回去吧!俺元月命苦啊!受了委屈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了呀!娘都躲得俺远远的,俺活在这世上还有谁疼俺呀?”

    望着爱女那可怜巴巴的样儿,仇月鲜被女儿的泪水泡软了,心中的痛楚难以控制,母女两拥抱在一起,好一顿撕心裂肺的痛哭。连心如止水的了空师太都伤感叹气,连淡漠无情的妙悟都眼圈儿红了,那位感情丰富的妙贞哪能控制住自己,早已扑簌簌泪下,泣不成声了。

    了空说:“尘缘难了啊!施主还是回去吧!”

    妙悟说:“回去吧,昂首村有印觉师兄在庙里,您若憋闷了,到他那儿照样可以参禅修行哩!”

    妙贞抽泣着说:“您就和俺妹妹相跟着回去吧!俺只要有空儿,就去看你们。唉,说实话,俺真想和你们一块儿下山哩!”

    了空“哼”了一声,斥责道:“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等着吧,早晚俺得把你赶出山门去!”

    仇月鲜给了空行了告别大礼,泪汪汪地说:“师太,等俺了断了那些俗事,一定回来陪伴您。”

    妙贞把他们送下山,牵着元月的手悄悄说:“俺去观音殿打料过了,俺干爹病得很厉害,俺真担心老人家熬不了几天了。到时候烦妹妹给俺捎个信儿好吗?”

    元月点头答应。她们洒泪而别。

    念惯了阿弥陀佛,吃惯了素菜素食,仇月鲜不再沾半点荤腥,自认是印觉的俗家师妹,早午晚到庙里拈香诵经,虔诚礼佛,把一切烦恼都丢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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