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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四载弹指一挥间

    敬德十六年春,宗正少卿肖夏泉之妻庄氏于汴梁东郊送子娘娘庙寺礼佛求子,返回途中车队遇袭,匪徒窥庄氏美貌,欲辱之。庄氏持金簪自尽,随行护卫无一幸存,血流满地。更有传言称,仵作验尸时发现宗正少卿之妻有孕已近两月,此案真乃惨绝人寰,闻者无不叹息。

    因案发于汴梁城外三十里,于天子脚下屠戮官眷妇孺,贼匪可谓胆大包天,目无王法,几同于挑战皇权。一时朝野震惊,人心惶惶。铭轩帝震怒,着大理寺卿、刑部诸官、都察院对此案进行细查,同时在汴梁城内外细致排查,破案率飙升,一时间人人自危,刑部监牢人满为患。

    半年后终于在东南半山腰村落中发现扮做耕种农户的匪徒,悍勇无比且毫不惜命,战力非常。守城军与之对峙激战数日,匪徒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战死至最后一人。

    最后清扫战场时在匪首身上发现纯金所造铭牌残段,虽被熔去大半,但上面的“肖”字犹在,此案才真相大白。此案审结以后帝御笔朱批:所有匪徒尸身皆鞭挞之后曝于城墙外九九八十一日,以告慰亡灵。

    敬德十八年,袁无错考武状元, 官授金吾卫右参将,正三品。莫应星武探花,授五城兵马司都司,正四品,邓挞得皇上开恩,再次参加武状元科考,得第二,官授游击,从三品。

    敬德十九年,严敏淳官授中书舍人,虞晚苼升承宣使。同年十月,肖夏泉替亡妻守丧三年期满,续弦何大娘子,升太子詹事。

    四月十五,虞晚苼在产房外间来回踱步,袁氏已经宫开三指,此刻在产房内为自己和孩子博得一线生机。虞氏和稳婆在一旁守着,这已是第二日了。

    段氏眼下青黑,嘴上已经爆起了皮,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满心焦灼。此时正直下午,太阳已经逐渐西沉,天光渐晚,袁氏已经有些脱力,产房里除了稳婆在说话、虞氏在轻声细语的安抚产妇的情绪外,没有任何声音。

    丫鬟端着热水帕子不断进出,血水端出来一盆又一盆。

    虞晚苼坐不住了,他转身便要进产房去。段氏拉着他道:“你这是作甚?”

    “阿娘,儿子得去看看,这眼看着就要到酉时,儿子担心。”虞晚苼蹙眉轻声道:“阿娘不要拘泥于繁文缛节了,慧娘要紧。”段氏立时就松开了手:“好,好孩子,我与你一同去。”

    待进得门去,只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血腥并汗味。袁氏盖着被褥疲倦地闭着眼睛,额头并颈部的发丝被汗粘住,整张脸浮肿苍白,连嘴唇都是惨白的。

    “慧娘。”虞晚苼走过去握住了她满是汗的一只手。

    “她刚刚疼过一阵,现下正养精神好待下一阵,苼哥儿不要过于担心。”虞氏轻声安抚道。

    袁氏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虞晚苼一眼,虚弱地笑了一笑,复又阖上双眼。

    她真的好累。

    手上传来他的温度,她觉得好多了。不多时剧痛再次来袭,她甩开虞晚苼的手,死死咬着帕子一声都未发出,额角青筋暴起,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被褥。

    随着稳婆的一声声:“用力,好,再来,用力!”

    虞晚苼看着她无声地挣扎,她的眼泪顺着那曾经爱笑的眼角流下来,汇入鬓边汗水,即刻伸手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亥时,头顶天空坠下一颗星子,那星子穿越半个天空向西而去,一时天光大盛,半边天亮如白昼。不过一息之间,那颗坠星便没入远处群山,天空又归于黑暗。

    此时精疲力竭的袁氏终于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攥着虞晚苼的手,叫出来这两日的唯一一声:“啊——!!!”

    “哇——哇——”婴儿的哭声穿透黑夜,带来无限生机。

    敬德十九年四月十五日,虞晚苼迎来了自己的长女,虞盼兮。

    《萧国史》云:“敬德十九年四月十五亥时,东星西坠,光陨如昼,司天推而骇,为天龙坠落,圣德不济,上降而罚,大凶。”

    这几日,铭轩帝烦不胜烦,各地的奏折已经堆到金殿的屋顶了,全都是因天降异象而惶惶然不知所谓的。这些酸腐文人,就是大惊小怪!

    司天监连推了十次,都是天家有异,圣德不济,上降而罚,是极凶之兆,有血光之灾。

    他这几年修道已经颇有进益,扶摇天师说他离九重天道又近一步,情绪早已如古井一般难得起半丝波澜。昨日差点把他气个仰倒,司天监丞被他用砚台砸了出去,到底不服气,让扶摇天师给自己推算了一卦。

    卦象显示,天家有亏!

    他不得不信了。

    “来人。”

    张肆伍应声而出,铭轩帝动了动手,张大伴附耳过来。

    太子府,惜秋阁上。

    秋官儿敞着衣袍侧伏在地,双目微闭。衣领处白皙的皮肤印在光洁的地面上,左臂搂着一个竹夫人,一动不动,黑色的发丝散落在地,蜿蜒悱恻,衬得他越发如同一尊瓷人一般。

    太子自下层拾级而上,上得楼来时,眼中便是这样一幅假寐美人图。

    他微微一笑,踢掉鞋子,便也在他身后侧卧下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侧。

    “这是作甚呢?地上这地上可是有点凉,可仔细着些,莫要生病了喝那苦药又来与我置气。”边说着,手边不老实地从衣领探进去。

    “啪。”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打掉了太子那只不安分的手。

    “去寻你那些姬妾去,我这儿冷清,比不得那些莺莺燕燕的。殿下也是,没得又来扰人清静。”他斜了他一眼,薄嗔几句。

    太子倒也不恼,顺势握住打自己的那只手:“这也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娘成天催我给她添孙,我做储君的人,这也是没办法。”

    从去岁起,太子在他面前就鲜少以“孤”自称了。

    这几年他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并两个侍妾,后来何丞相几人又陆陆续续给他送了几个,府中一时莺歌燕舞好不热闹,可惜如同太子妃所言:皆是媚眼使给个瞎子罢了。

    一晃三四年了一个瓜果都未得,人家四皇子那个病秧子接连生了两个!嫡出的一儿一女!贵妃气闷,把他传进宫戳着他脑门子要他雨露均沾,不要只忙于国事,顺带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都给他排满了,还特地叫了心腹在他府中盯着。

    这段时日弄得他见到那些侧妃侍妾,只感觉自己的命根子发酸,几乎都要折了。一番辛勤耕耘下来,幸不辱使命,侧妃林氏可算是怀上了——是的,林家送来了第二位侧妃,行六,名唤林妤妤。

    贵妃的心腹回去复命,太子终于得空能在白日里到这惜秋阁来,哄一哄自己的这位佳人。

    “我白日里要忙国事,为了社稷传承,夜里要应付那群女人,别置气了,你看我把国事家事都丢下来寻你,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心意?”太子将他翻过来面朝上便压上去,捏着他的下巴说到。

    秋官儿扭开脸:“我可担不起这祸国殃民的名声。跟个金丝雀一般关在这楼里,日子过得烦都烦死了。”

    太子一把扔开那碍事的竹夫人:“好好好!是我不对,明日我便带你出门转转去,不过不能去大街上,去我的别庄看仙鹤去。前日里有人送了一对——“

    他原本喘着粗气,嘴都凑上去了,却看到秋官儿的眼睛噙了些泪水,莹白的面庞一双俏眼通红,眼泪将落未落,顿时一腔火热如同浇了冰水,刷一下熄了个干净。

    “你怎的了?”

    秋官儿咬着唇一言不发,把他急的快立刻便支起身来,急急又追问一句:“心肝儿,这是何苦来哉?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我去摘就是了,哎,你别哭呀!”

    太子心就像是被两只手扯着向反方向使力一般,恼着自己:以后再不去那些女人房里了。

    “过几日便是我家人的忌日了。”秋官儿幽幽叹了一句。侧着身子伏在地上,从肩到腰,山峦起伏。

    太子松了一口气,坐起来将他半抱着,捋着他的发丝:“我还以为是天大的事,好好好,这便是天大的事。”见秋官儿瞪他,他马上改口:“往年不都是去卧佛寺给你家人点长明灯,捐香油钱吗?明日,明日不行,明日与丞相有约。后日吧,我带你去就是。”

    “明日为何不行?什么劳什子的丞相,有我重要?”

    “哎,都是公事,说了也是让你白白忧心。”

    “我不管,你去哪儿?我伴个小厮跟着总成了吧?省得你又去哪个馆子里头找新倌儿。”

    倒是真有过,前年两人闹别扭互不低头的时候,太子便气得去宠幸了一个玉檀馆的小倌儿,气得他一时要跳楼,一时要吞金。

    “不是、我真没有,你别哭了,我明日里要去城东,城东石牌沿子,真不是什么馆子,也没有什么小倌儿,我只有你一个!”

    末了他抚着怀中美人的脸道:“好心肝儿,你可千万别再哭了,要什么都依了你可行?”

    秋官儿破涕而笑,又板着脸道:“单进香拜佛哪里够,到今年都五年了,也不知他们往生了没,我想放烟火,给他们照一照轮回路,再铸几枚铁人像,沉在那彤江中。”他说着从太子怀里直起身来,两手勾着他的脖颈:“听说那奈何桥,红色黄色烟火都照不了,要蓝色才行。你可能做到?”

    “这有何难?我手底下正好有铸铁的和那做火炮的匠人,这就安排下去。”太子说着急急宽去怀中人的衣袍,“好秋官儿,我这都要起火了,可不许躲了。”

    听到房中缱绻人声渐起,屋外无声立着的哑伯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肖府。

    何大娘子何氏板着脸端坐于厅上左边的一把黄花梨木椅子里,下巴高高抬起,手中拿着一盏茶,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往后一靠,睥睨着下面跪着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

    厅下跪着的是肖夏泉的一位通房,名唤颂梅。

    “好你个奴才,竟敢顶撞起夫人来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身贱骨头有几斤几两?”出声的是何氏的贴身丫鬟金瑶。

    成婚一月有余,姑爷本就鲜少去夫人房中,倒是这个卑贱的通房,一月里倒有大半时间都在她那儿。昨儿个日子逢五,原本姑爷应该到夫人房中的,结果姑爷昨日与严家大郎、袁家七郎等几个在望镜楼饮酒到半夜,醉得厉害,一时不辨方向去了她房中。

    爷们儿不清醒也罢了,她竟真敢把姑爷留下,一声都不吭!真是反了天了,眼里还有没有夫人?

    “说话!姑爷去你房中,他醉了,你竟也醉了?连提醒都不提醒,你这是存的什么心?!”见颂梅只是跪着伏在地上,头也不抬。金瑶越发的气了,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好了,金瑶,成什么样子。”何氏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句话来:“好个硬骨头的奴婢,你既是一言不发,想必也不甚服本夫人管教。”她摸了摸头上的八宝累丝金钗道:“来人,掌嘴。”

    站在一旁的陪嫁嬷嬷立时站了出来,两个婆子把那颂梅架住,向后揪着头发使得她仰起脸来。

    好一双倔强的眼睛!何氏心道:凭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也敢这么小瞧本夫人,看你受完这巴掌,还能不能这么硬气。

    嬷嬷蓄了力抡圆了巴掌便扇过去,只一巴掌,颂梅的嘴角边就见了血——倒是个有骨气的,竟一声也不吭。

    待要打下第二巴掌时,老夫人庄氏便扶着大丫鬟的手出现在了门口,身边的嬷嬷大声制止:“住手!”

    嬷嬷一闪手险些就打上去,听见老夫人来了,唬得急忙收手,立即束手退到一旁,极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母亲怎么来了,媳妇管教房里下人而已。”何氏颇有眼色地上前扶了老夫人:“也不知道是哪个耳报神这么快,这才刚说了两句便惊动了母亲。”她扶着自己的婆婆坐下,回头眼带威胁地剜了一眼颂梅。

    庄氏的贴身嬷嬷已经把颂梅扶起来了,她挨了一巴掌,此刻耳中轰鸣,眼前眩晕不止,嘴里全是血腥味,整个人摇摇欲坠,倚在嬷嬷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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