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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山形依旧枕寒流

    太子府的湖心岛上,有人悄悄在送来的饭食中夹着一张细细的纸签,秋官儿十分懒散地遣走了送饭的人,待那小船划走了,窗外没了水声,他这才打开那签看起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将那窄窄的纸条放于烛火之上。然后他将手边的帕子盖在脸上,仰头一动不动地靠在矮榻上,仿佛静止成了一幅画一般,只余那白皙的脖子上,喉结悄悄移动了一下。

    秋官儿的身体因闷笑而颤动起来,而那脸上的帕子竟是渐渐被打湿了。

    薛云初坐在段氏对面,看着满脸严肃的舅父舅母和虞氏又看了看陪在自己身边的师父和师叔,直觉得今日怕是有大事发生。

    段氏安抚地摸着她的手道:“那日我们去宫里给太后娘娘贺寿,贵妃怕是认出阿初来了。”

    薛云初一怔:贵妃?认出自己?

    虞绍铨呼吸平和,蹙着眉一言不发。

    薛云初的师傅凌无我道:“怕她作甚?何家已经倒了,她若还敢派人害阿初,我第一个便杀她!”

    言语间仿佛有刻骨仇恨,牙齿都快咬碎了。

    无羁无绊两位师叔也立即站起来,走到薛云初身边,牢牢围住薛云初,眼中有滔天怒意,胸膛不住起伏。

    薛云初忽然回忆起梦中那些模模糊糊的片段来,难道自己的身世,今日便要揭晓了吗?

    虞氏坐在她身旁,慈爱中带着些悲伤的眼光一直笼罩着自己。她刚要张嘴,看着出落得越发清丽可人又无比懂事的女儿,到底没忍住,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阿初,我的乖女儿……”她怎么忍心让已经失去过一次父亲的女儿,再来承受一次失去双亲的痛苦呢?她做不到。

    原本她打算就这样瞒着她一辈子,将亲生父母留给她的一切交给她,让她安安稳稳做个富贵闲人,对仇恨无知无觉、幸福快乐地过完一生,可是这一日终将到来,无可避免。

    这样好的孩子,做了她的女儿,如今又要叫她失去她了吗?

    薛云初觉察出阿娘心中的不安和惶惑,便也伸手回握住虞氏的手道:“阿娘,别怕,阿初长大了,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阿娘和定哥儿,还有舅父舅母哥哥嫂嫂和弟弟——我现在可是武林高手,不信,阿娘问问师父和师叔呢?”

    她语气轻松,带着些顽皮,想要缓解虞氏的悲伤。

    虞氏擦了擦眼泪,轻轻地用脸蹭了蹭她。

    段氏温和的目光望着她,又好像透过她在望着别人。

    末了,虞绍铨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初儿,此事要从敬武四十六年说起了……”

    薛云初闻言立即挺直脊背,轻轻握着虞氏的手,与她相依偎着听舅父娓娓道来。

    敬武四十六年,初入太医院的虞绍铨整日被几个上峰支使得团团转,甚至连那切药碾药的事也叫他做。

    他一个没有根基的草民,机缘巧合之下,由神医华圣举荐这才进了太医院,自然就成为了他人挤兑欺负的对象。但是他深知入太医院不易,又不愿叫老母担心,因此对扑面而来的恶意和挤压自是咬牙坚持,只在无人时才悄悄叹息几声。

    那一日,他在下值之后,又被留下来誊抄脉案,原本切药捣药右手酸痛不已,一时竟觉得使不上力,有些连墨都磨不动了。

    他叹道:“这手连磨都磨不动,如何才能替人行医看病,倒不如不做这太医,去山野做个游医倒也自在了。”

    冷不防身后有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惊得墨条也险些扔了,转头看到了前来为太子妃胡氏取药的司药侍女丽珠姑娘。

    他冷汗都下来了,傻傻地盯着她一动也不动,结结巴巴地道:“姑、姑姑,在下无心之言……”

    丽珠姑娘笑笑道:“你可放下心来,此处你我二人而已,我不说,便无人知晓。”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心里闷笑道:真是个愣头青啊。

    后来,她在皇后面前替他说了话,自己才渐渐地有了替贵人们看病问诊的机会,慢慢地立住了脚。

    再后来,段丽珠到了该出宫的年纪,他向胡皇后求了她,三书六礼一样不少地将她娶回了家,又接连生了三个儿子。

    在这二十余年中,朝堂天翻地覆,几度风云变幻。

    铭轩帝顺顺当当地登基成了皇帝,太子妃胡氏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后。刚刚得位的那几年,汴梁城的侯爵勋贵之家十分狂妄,难以辖制,后来升为太子的郑承赟提出来代衰承袭制,成功地遏制了无边无际的贵族特权,几番博弈之下,兵权稳固、群臣拜服,让铭轩帝的权利逐渐变得牢固起来。

    后来便是先太子巫蛊案和通敌案,阖府被围。胡皇后忽然病重,华神医再一次被鄂楚胡家请来为胡皇后治病。

    敬德六年九月,废太子妃徐氏生下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中先出来的男婴当场就被那稳婆害死,待女婴被生出来之时,产程太久,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哭了。

    太医院的人都不愿去沾这个晦气,只有他与华圣神医急急赶到了被围的太子府。

    还是晚了,徐氏产后血崩,已经气绝身亡,男婴早已没了声息,只有那个女婴尚存一丝脉搏。漆黑的夜色笼罩下,昏黄的烛光中,太子抱着通身发紫的小小婴孩,求他们救她一救。

    那个夜晚,他记得无比清楚,才进九月,天气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那个孩子身上沾着太子的体温,在华圣神医的几根银针扎下去后,发出了细细的,微弱的哭声。细小的胳膊和腿在襁褓里微微地挣扎着,努力地眨着眼睛,不断地望向尚且带着稚嫩少年气息又满脸慈爱的太子郑承赟。

    “好孩子,好好的活着,阿娘与爹爹会一直保佑你。”郑承赟低头将唇轻轻点在孩子的额头,好像有魔力一般,婴儿不哭了,睁着一双懵懂无辜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爹爹,那样稚嫩又幼小,根本就不知晓马上就要到来是与血亲的生离和死别。

    他将自己的玉佩轻轻地塞进孩子的襁褓,最后亲手交给了华圣神医。

    “带她走吧,别叫她受这污浊之地的侵扰。远远的,做个富贵闲人吧。”

    再后来,就是虞绍铨将华圣神医施针后昏睡的婴儿放在药箱底部,带出了被圈禁的太子府。第二日,孩子吃饱了奶以后,就由段氏带着才两岁的莱哥儿,将她藏进马车里,借着照顾刚刚生产完不久的小姑,一路前往了那边陲之地泯州。

    那孩子命大,虽然体弱得很,但幸得老天保佑,幼小的她硬是活了下来。

    那一年,虞氏因成婚后几年迟迟不能有孕,薛氏族里给了薛毅两条路,要么休妻,要么纳妾。后来薛毅自请出族,失去家族倚靠,与虞氏单居另住。在搬家移居的兵荒马乱中,虞氏这才发现自己有孕已经两个月。

    可惜孩子只存活了一个月便没了,虞氏为此心存死志,不吃不喝,眼看就不成了。

    但是那个孩子来了,她一路有惊无险地被送到了刚刚失去孩子没多久的虞氏怀里,吃上虞氏第一口奶的时候,虞氏泪如雨下,哭了出来。

    虞绍铨语速极缓,慢慢地说着,双眼远远地望着门外的蓝天:“后来,先皇后病逝前,将原本鄂楚胡家安排在她身边的几名贴身宫女尽数放出宫去,在那凌山派蛰伏了十几年。”

    说着,他将目光收回来,安慰地看了一眼面容悲切,不断淌着眼泪都段氏,这才望向薛云初道:“初儿,那孩子便是你,先皇后身边的婢女,便是你的师父和师叔们。”

    所有人都望向她,有的眼带担忧,有的充满痛惜,还有的满是不确定和期待。

    她原本有那么一丝察觉,但是如此完整地将藏了十几年的秘密直接端到她面前来,到底还是让她震惊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明心里没有感觉到悲伤的情绪,她准备开口安慰一下在座的各位长辈,站起来,张了张嘴,眼泪便刷地下来了。

    身体比灵魂的反应更加诚实,更加迅速。

    夜里,了结了一桩大事的袁无错浑身轻松地泡过热水澡,在袁小岩送过来的衣服里挑了又挑,最后选了一件暗红缂丝圆领袍子,一条乌金祥云纹腰带,这才十分雀跃地出门买蜜桃居的糕点去了。

    袁小岩心道:这蜜桃居什么糕点要晚上买啊,刚出锅的不好吃,要放一阵儿才好吃吗?怎么主子隔三差五天黑了才去买?

    戊时末,袁四的石子儿刚要扔出去,就看到了从薛云初房里出来的段氏、虞氏和凌双双,马上就收了手缩回脑袋,紧紧地趴在墙头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袁无错也同时缩回了脑袋,听着她们的对话。

    虞绍铨问到:“睡了?”

    虞氏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段氏安慰道:“你也别担心太过了,那孩子心性坚韧,是个有成算的。今夜先让她好好睡一觉罢,明日她一定就好了。好了,都别担心了,都回去歇了吧。”

    凌双双也应了,道:“今日我歇在外间,若她醒了,我也好随时陪着她。”

    一行人在叹息过后,缓缓地走出了薛云初的院子。

    凌双双睡不着,在院子里略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不知道想到什么,气得一拳打在那海棠花树上,还未绽放的花骨朵儿就那样七零八落地掉了下来。

    她犹自发泄着心中的淤积之气,等静下来的时候竟察觉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谁?”她话音未落,奔着那人一掌就打了过去。

    那人在黑影之中接了几招,止住她的手压着声音道:“不要打了,别吵醒她了!”

    “是你?”凌双双认出来是袁无错,怒火中烧,停下来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道:“大半夜你跑人家姑娘院子里干什么?你这个登徒子!”人莫应星就不这样!

    袁无错也不接话,面色凝重地问道:“她怎么了?”

    凌双双没好气的回答:“睡了!”这人瞎了吗?方才还说别吵醒她。

    袁无错完全不理会凌双双的不耐,又问了一次:“她今日怎的了?”

    凌双双翻了个白眼,这事儿是你能知道的?

    刚准备赶他走,忽然听到袁四道:“什么人!”便响起了打斗之声。

    二人顾不上别的,跃上墙头发现外院中庭处袁四已经与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处,拳脚来往之间只听得呼呼风声直起。

    其中有人手持大刀,在暗夜之中也能看到寒光闪动。

    原本见了今晚的阵仗,袁无错心情就不佳,此刻看到这么多人摸到虞府来,还个个带刀,心里愈加的冷了,二话不说冲上前去,打落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大刀,擒住他问:“说!谁让你们来的?”

    那人挣扎一番,见挣脱不得,便使出手中暗器想要攻袁无错的腹部,被他一眼识破,一手肘便是咔嚓一声,将那人的脊背打断了,趴在地上再不出声。

    凌双双原本也一肚子气,冲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招数迅疾狠辣,直教与她交手的两名黑衣人被打得连连后退。

    见有了援手,而且功夫不低,为首的黑衣人道:“撤!”

    袁无错哪里肯叫人就这样全身而退,敢来动他的人,今日不把他们扒皮抽骨,他就不姓袁了。

    正追上墙头,听闻月亮门处传来一声:“双双?可是有刺客?”

    袁无错与袁四一愣神间,那刺客便走脱了。

    凌双双压着声音道:“还不快走!我师父来了!”

    袁无错闻言立即与袁四消失在夜色中,跑到马车处,袁四问:“爷,还追吗?”

    袁无错咬牙道:“先回府。”

    凌无我听完凌双双所说,冷笑道:“她还真敢,十几年过去,胆子倒是越发的大了。”凌无羁看着地上的尸首,道:“双双以一敌六,还能留下一个,心法倒是没白背。”

    凌双双心虚地不做声,末了又担心地道:“师父,您说,这事儿是那劳什子贵妃做的?”

    凌无我道:“除了她没旁人了,当年她设计害死小姐,如今阿初出落得跟小姐不说一模一样,那也是有九成相似的,想来宫宴上吓得不轻吧!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哼,当年咱们束手束脚,今日她若还敢动阿初半分,就算她是天王老子,也一样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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