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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别君七载又一秋

    那一日,薛云初接收了太多讯息,灵魂与躯体头一回产生了十分不契合的反应。她站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可身体应激似的不住抖动,悲伤从心底溢出来,而灵魂却无法与之共鸣,这让她十分撕裂,一时间天旋地转、头痛不止。

    她抱着头,眼泪如同泉水涌而不歇,灵魂却如同置身事外一般,茫然无措地感受着从心脏传到四肢百骸的悲痛——她明白过来,那是原主的身体,是她在痛哭,而自己无法感同身受,灵魂好像快被剥离出来一样,抓不住这副躯壳。

    一瞬间气喘不止,眼前一黑便要站不住,手胡乱抓着什么想要撑住。

    “阿初!你怎的了?啊?”

    耳边传来的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她刚想说自己没事,可是下一刻耳鸣得厉害,眼前影影憧憧,天地为之倾斜颠倒,一阵眩晕袭来,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漆黑的空间里,她终于感知到了自己。

    头好痛,心好痛,四肢百骸如同针刺刀剜,魂魄好像要离体一般不断撕扯着要剥离出来。眼看手指和脚趾并用都抓不住身下的地界,她只得松开,由着自己如同一段浮木一般飘起来,躺在空中随着空气往上升腾。

    不知过了几时,天边霞光大盛,金光刺目之下,竟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耳边有人说道:“快些灌下去,她已经起高热了。”

    口里突如其来的苦味叫她不住地翻着身,让她越飘越高,被半空中的疾风吹得如同烟雾一般散开,复又聚拢,如此反复,直到身体与云一般轻重,重新聚拢来,悬浮在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前。

    她不受控制地飘到殿前,那朱红大门轻轻地打开了。门后夺目的光芒中,显出来两个神仙般的青年男女,他们的衣着如同朝霞般灿烂夺目,头冠上又仿佛闪烁着群星,叫她几乎快要睁不开眼。但那两张熟悉的面容却十分清晰,好像几百年前就深深地镌刻在她脑海里,如今只不过又一次想起来了而已。

    那是她这一世,这一身的生身父母。

    她双目酸胀,却又流不出泪来。

    那宫装女子慈爱地望着她,眼中含着泪笑道:“好孩子,到阿娘这里来。”

    她还未抬脚,就看到从身体里走出来另一个自己,从半透明变得逐渐实体化。她回头对着自己笑了一笑,便如乳燕投林般扎进了对面那女子的怀里。

    “阿娘。”一声软糯的、朦朦胧胧的带着回音的轻唤在四周荡漾开来,听得她四肢百骸仿佛都被什么打通一般,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氲出来,在她脸旁变成一颗一颗不停浮动的、圆圆的水珠。

    那男子眼神十分满足又和蔼地望着她和怀中人,再转头望着自己道:“多谢,回去吧,你不属于此处。”

    话音一落,她身体便变得好似重若千钧,冷不防急急往下坠去,四周光晕变换,不消片刻便穿透浮云,眼看着那一家三口在云端处,在那霞光万丈的仙宫朱门处,目含感激地望着自己,直至最后被那白云隐没。

    半空里他遇到个漂浮着的四五岁男童的魂魄,那孩子眉清目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望着天上宫殿,又望着她。

    穿透了云层,她边如流星般下坠,浑身散发着亮如白昼的光芒,刺破那墨蓝色苍穹。失重的感觉让她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眼前一时烈焰滔天,一时浊浪滚滚,一时山崩地裂,一时暴雪扑面,一时又寒光闪烁,如此轮转不息,叫她无所适从。

    忽而鼻尖冲进一股极其浓烈的药香,有人在哭,有人在叹息,她遍寻不着那声音的来处。

    “好孩子,好好的活着,阿娘与爹爹会一直保佑你。”

    那声音叫她眼睛酸涩不已,顷刻间,耳鸣声又来了。

    “怕是后头有尾巴,咱们先去袁府。待人甩脱了,我再差人送你回去,你留心些这孩子的气息。”是华神医的声音。

    她四下搜寻,除了在自己身侧好奇打量的男童,什么也看不见。

    半空里有一女子悲声到:“求神医救救我家小七,呜呜呜,他才不到五岁啊,妾身、妾身给您磕头了!”

    下坠了许久,簌簌风声之中,身边同她飘着的小男孩的灵魂,歪着头眨巴着大眼睛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有人说到:“袁夫人请放心,此处不需虞太医在此,且让老朽的徒弟先送他回府,老朽这就为令公子施针。”

    小男孩看着熟悉得紧,眉目间竟是那袁无错幼年时的样子。

    她心惊不止,张开嘴要问他,嘴里竟灌满了风,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见那孩子也伸出手来要拉着自己,却忽而周身金光环绕,然后咻地就像被人扯走般消失了。

    接着是一阵淡淡的熟悉又安心的味道,半空中传来袁无错冷冽的声音:“敢动我的人,真是找死!他太子的位置便是多坐一日,也是多余!”

    她继续往下坠,身下是大片无边无际的金黄色麦田和蜿蜒不断的如同一条玉带般的彤江,空气中传来麦香和新面的味道。侧过脸去,看到早已过世的父亲薛毅在手边的一朵云上慈爱地望着她微微笑,风吹得他的月白衣袍随风而动,好似一只遗世独立的仙鹤。

    阿爹,竟是阿爹。

    她着急地挣扎着,伸手想要抓住那朵云,却抓了个空,身子往下越坠越快,眼看父亲被云朵遮住,也看不见了。

    她眼泪被风吹着一颗颗往上飘去,耳边传来一声:“好孩子,别怕,别哭,阿爹总是护着你的。”

    一夜思亲泪不止,天明望山又复收。

    蓬山云海无觅处,别君七载又一秋。

    一阵梵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震耳欲聋,叫她加速下坠。

    “阿爹——!”

    她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大喊了一声,瞬间灵魂直坠回身体里,她动了动眼珠,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汗水浸透了,这才捏拢五指,醒了过来。

    耳廓里还积着泪水,睁开眼便看着虞氏心痛地拿着帕子在为她擦着泪。

    “好阿初,你可醒过来了。阿娘,阿娘都快担心死了……”虞氏听她醒来前梦中唤的那一句阿爹,悲从中来。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失去了丈夫,现在无比害怕会失去这个女儿。虞氏不断地眨着眼睛想将眼泪挤掉,但眼泪又不住地涌出来,模糊着她的双眼,叫她根本看不清刚刚苏醒的女儿的表情。

    “阿娘,别怕。”薛云初抬手擦拭着虞氏的眼泪,她的身体有些脱力,虚弱地道:“方才梦见阿爹了,他很好,他说会一直护着我们。”

    虞氏泣不成声,哽咽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阿娘,无论发生什么,阿初都是您的女儿,是阿娘将我从一个病弱得只剩一口气的婴孩养到会吃饭,能走路;是阿娘与舅父舅母将我养这么大,阿娘永远是我的阿娘,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改变。”她轻声安慰着虞氏,嗓子因为高热过后还有些沙哑。一时间叫虞氏情绪上来,将她紧紧搂住。

    凌双双站在虞氏后面,无声地哭得眼泪哗哗的。

    这个臭家伙,高烧昏迷了两天,都快把自己吓死了。

    她等会儿就去送信,告诉袁无错,她醒了,别一天三回跟狗似的爬墙了,成什么体统!

    袁府。

    袁无错两天三夜没能好好睡一觉,此刻整个人像头穷凶极恶的老虎,眼神中寒光闪烁,下巴上的青胡茬都出来了。

    阿初妹妹忽然就病了,原因不明;袁府忽然就被杀手盯上了,原因不明。这汴梁城有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儿,他那寻龙门,袁家近卫的本事是干啥用的?想一想都快给自己气笑了。

    第二日暗卫才传回来肖夏泉那边的消息,说是何岳笙和太子花大价钱养着的死士,受了贵妃之命,要杀了这个长相肖似先皇后的薛氏孤女。

    他一拳打在桌子上,那张黄花梨木桌子应声而裂。他咬着牙道:“敢动我的人,真是找死!他太子的位置便是多坐一日,也是多余!”

    傍晚的时候,凌双双让莫应星送来了消息,说是醒了,人还有点虚,但好歹是没事儿了。

    袁无错这才松了一口气,满腔愤懑无处宣泄,他叫了袁四进来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

    五月中旬,何岳笙勾结宣威侯、武定侯合谋陷害先太子案终于了结。主犯三人罪证确凿,判何岳笙秋后问斩,夺去其与所及何氏亲眷一切官职,查抄府邸,罚没家产以充国库,何槐犀、何柏犀、何榆犀等共五子均向西南徒三千里,永世不得踏上汴梁之地;

    武定侯朗国宁秋后问斩,削去一切爵位、及家中官眷诰命,查抄府邸,罚没家产以充国库;其妻闵氏知情不报,原为同罪,念其作证坦罪有功,其罪可免;武定侯世子朗时明着贬为庶人,不得承爵。

    宣威侯郑景翀身为皇亲,勾结大臣谋害先太子,着贬为庶人,夺郑姓,向东徒一千里;其余亲眷即日起搬离侯府别居。

    宣威侯世孙郑晏舒首告有功,余罪即免,另赏金五十两、银一千两,五进宅院一座。

    其余涉朗国宁谋害小妾王玉姝、胞弟奸淫人妻复又杀人灭口、武安侯知情不报、何柏犀何榆犀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国子祭酒林畅祎收受贿赂等等着加紧审理,依罪定罚不提。

    原丞相徐正麟及其家眷所涉及谋逆之罪即刻平反,但因无苦主,故着以昭告天下,以慰亡魂。

    铭轩帝下了一道罪己诏,上有言曰:“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至奸臣谋权。先诬吾之长子,以嫌隙之;后屠吾之贤臣,以血洗之。十九年四月,东星西坠,天降而罚。则有泯涂澶州,失于敌手;彤江溃决,石牌燃烬,暴雪徒民,木尽折之,使我子民,尽罹汤火。痛心切齿,其何以堪,辗转反侧,不得而眠,天降异象,罪实在朕。

    泰追而明之,审而慎之。肃奸佞,抚冤魂,明法度,救万民。兹择五月二十一日避居奉天殿,减膳撤乐,自省修德。余者除祭典之事,皆以青衣从事。所及皇亲皆效于此,三月克己,以平天怒、以消人怨矣。”

    夜深人静,在所有人安然入睡,只有几声梆子在敲着丑时已至。打更人敲着腰间的梆子,正准备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出小恭,忽而被一旁的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他惊讶地转头望去,只见东街方向,太子府里那座高高耸立的惜秋楼此刻正燃着熊熊大火,伴随着噼啪之声,那火如同一只猛兽,自下攀爬而上,顷刻间那楼便成了一只巨大的火炬,滚滚浓烟只与漆黑的天幕连成一片。

    太子妃方氏夜里起来为郡主盖被子,因此是第一个发现惜秋楼起火之人。

    她大惊失色,连忙扶着瞿嬷嬷的手便前去看究竟,刚刚走出自己的院子,便看到秋官儿正在夜色中,望着那逐渐燃起的熊熊大火,脸上是十分畅快的笑意。

    她倒吸一口凉气,却见那秋官儿回过头来,看到她和嬷嬷,有一瞬的愣怔,继而又开怀地笑了起来。

    那灼灼火光映着他那张美艳的侧脸,一时间,倒叫她安定下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吧?

    秋官儿站在她对面,看了她一会儿,末了问道:“走不走?”

    方氏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她何尝不想抛下这太子府,带着自己的小郡主远走天涯?

    可是方家呢?她的阿弟呢?方璒珉才考了二甲一十一名,她父母又都在汴梁。

    她摇了摇头,笑着望向秋官儿道:“你走吧,今夜我什么都没看见。愿君从此天高地阔,万事胜意。”

    秋官儿闻言,细细地望着她那张泪中含笑的脸,末了,垂目点了点头道:“后会有期。”便转身走了。

    方氏擦了脸上的眼泪,对瞿嬷嬷道:“咱们回去,今夜谁也没见到这火,也没见到那人。”

    瞿嬷嬷重重点头,在外面的喧哗声响起之前,主仆二人关上了院门。

    救火队来的时候,那火已经将楼烧得塌了大半,只剩另一半临水的几根柱子犹自坚强地站立在水中。

    太子匆匆赶回时,救火队的汲筒已经将残余的火灭得差不多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府里其他院子受损几何,反而是冲到那惜秋楼残体处,对着那架在水上的底座细细查看,过后才松了一口气,复又板着脸道:“给孤查,孤的外祖父家刚刚失势,就有人对本太子落井下石,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还好秋官儿不在楼里,也不知他怎的了,这些时日过得好不好。

    于是趁着夜深,他便往那湖心岛而去。

    越接近那岛上小筑,他便越急切,船还未靠岸,他便一步跨上去。

    半刻钟之后,太子疾步冲出那间小筑,如同逢魔了一般暴怒着喊道:“秋官儿——!!!!”

    第二卷完,撒花~~!

    《罪己诏》参考的是崇祯皇帝的版本,篇幅较大,但是作者学识有限,只能依葫芦画瓢模仿那么一段而已。

    期待第三卷,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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