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镇处在大凌河谷东西走向的上游河段，自古都是风调雨顺，也算小有名气的鱼米之香。数十年前依旧是大明的边关重镇，少说有三万人在此地居住，往来鸡犬相闻，商旅不绝，好不快活。但自从大明与鞑子开战以来，青年壮士全被征做军士，侥幸逃过一劫的也远遁他处，镇子里只剩下一群走不动的老弱病残在村中等死。原本富庶的村镇也就渐渐不复昔日盛景，但令人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衰败快得如同瘟疫袭来。

    戚兴带的骡车距离义镇约莫还有五百步远，大致的轮廓已映入眼帘，只见厚厚的积雪压塌数间小屋，仅存的数十间住人茅屋也是破破烂烂，墙上随便就能瞅见几个黑洞洞的窟窿。乡间小道直通到村镇深处，干瘪枯树被朔风吹倒在正中央，被厚厚积雪埋了半截也没个人管，路上越发没人走了，只有几行浅浅足迹依稀能够辨识。远处奉国寺传来当当当的木鱼声，混合着深冬的寒鸦哀鸣，像是通往西天极乐的佛号，悲凉肃穆又无可奈何。

    然而饱受战火摧残的村镇并没有引起戚兴的注意，他的眼睛紧紧盯住一个在树下挖野菜的姑娘。如此寒冬之中，她只穿掉光毛的兽皮，脚上搭了双不合大小草鞋，玉足在雪地中被冻得发紫，整个人不停地打哆嗦。戚兴觉得她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便动身到她身边去。挨得近了，才发现她双手拿个破烂瓦片在不断挖着什么，挖一会儿手挡不住风寒，又放在嘴边哈气。红肿的指头已被瓦片磨出道道血痕，关节处长满冻疮，手背尽是逡裂伤口。倒是从她清澈双眸能看出这是个心灵干净的姑娘。

    那姑娘发觉别人靠近，吓得瓦片都丢掉了，整个人歪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一双清澈双眸警惕地打量过来之人。她定眼瞧了瞧，神色由惊恐转为欢喜，立刻撑着膝盖艰难站起来，蹦跶到戚兴身边，道：“恩公原来是你。”戚兴一头雾水，根本想不起来何日有恩于她，恩公之说从何处得来？便问道：“你是何人？”那姑娘将头发都披在耳朵后面，睁大双眼晃了晃脑袋道：“你和另一位壮士一起把我从山贼手里救出来的，你不记得了？”说着又想起被山贼蹂躏的凄苦，清澈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戚兴方才想起黑店遭遇，原来那些姑娘已被衙门送回了各自原籍，难怪如此眼熟。既然有恩于人，开口求粮再方便不过了，戚兴没有不好意思，直接说明来意：“我来军前效力，不日要和鞑子决一死战，然军中缺粮，我奉命到附近村镇筹备粮米。不知姑娘愿不愿意分我们些？若姑娘愿意，身后骡车上的物资尽可作为交换。”

    说到粮米，那姑娘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叫起来，她尴尬笑笑，从积雪之中寻摸出掉落的瓦片，道：“恩公来此我本应好好招待的，但我们小老百姓粮米早就吃完了，这不，我来挖点野菜充饥。”戚兴知道她所言非虚，再看别家应该也是同样光景，继续留此处恐怕也无济于事，不如到别处试试运气，便转身招呼兄弟们离去。众位兄弟叹气不已，耷拉着脑袋就要赶车到别处，但姑娘从身后喊住他们道：“恩公慢走，我家虽没粮米，但热水总归是有的，请来家中小坐片刻，也算尽了我报恩之心。”戚兴心里装着国家社稷，眼见换不回粮米不愿在此久待，但他身后的军士可就不这么想了，他们平日里都处在破烂军营中，虽然营头的约束松散些，但还没人敢大胆跑到镇子里面，所以各个都许久没见过姑娘，这会儿好不容易碰上个活的，眼睛都看直了，棍子赶都赶不走。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和戚兴商量道：“她一个女娃娃知道什么，不如我们去她家中问问当家的何处能换到粮米，岂不好过随处乱撞？”戚兴觉得有理，于是引军士跟着姑娘一起回去。

    路上姑娘家闲不住嘴，咋呼呼和戚兴说些闲话，连肚子饿都忘在脑后。原来她已嫁为人妇，丈夫带她往南边逃难时，不幸被歹人捉住，丈夫不必说自被害死，而她则落入淫窟。等官府送她回义镇原籍，爹娘早就不在人世，自己只能借住在姨丈的家里。她的姨丈原也有个两个十六七岁的儿子，但战端开启，官府强征民夫，两个儿子早已死在战场，他们便将这姑娘视如己出，对她也算宠爱有加，比两个儿子都亲。戚兴呆呆听了半响，一句话也说不出，倒是身后的众位兄弟和姑娘有说有笑，逗得她前仰后合，眼角都笑出泪来。

    终于到了姑娘住的地方，这里处在镇子边缘，遍地是残垣断壁，只有她家屋子的破洞被茅草堵住，大门随便找了块木板虚掩，还能看出屋子的模样来，所以极好辨认。姑娘将门板挪开个能通过一人的缝隙，里面灰烟阵阵，呛得人睁不开眼，戚兴连自己军营的腐臭味道都能忍了，更不用说烧柴的刺鼻气息，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已经习惯。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娃儿，挖到吃的没有？”这声音正是姑娘的姨丈。姑娘脱下不合脚的草鞋放到大门角落，又将兽皮挂在墙上，俏皮地说道：“姨丈，我没挖到吃的，但你猜我遇到谁了？”姨丈笑道：“你这娃儿，我又没出门，如何能得知，你快快说来，休要卖关子。”姑娘道：“我今日遇到恩公了。”姨丈听说恩公到了，急忙出门相迎，戚兴借着屋外光线，方才看清楚姨丈模样。这姨丈也真够老的，头发胡子花白，佝偻着身子，眼睛深深陷到头骨中，干瘪的皮肤紧紧勒住骨头，像个行将就木的八十岁老人。他身穿单衣，光着脚就在冰天雪地中蹿到戚兴面前。戚兴方才知道原来他们家只有一双草鞋，一件兽皮，谁要出门谁才穿。姨丈看了看屋外的众人，笑道：“哪位是恩公？”戚兴抱拳行礼道：“老人家切莫多礼，明军素来以锄强扶弱，保国安民为己任。”姨丈听他的口气像是朝廷的人，微微变了脸色，道：“我们家中太小，坐不下许多人，只请恩公到家中坐坐，其他人恕我不能相陪。”戚兴无奈在其他无人住的屋子安顿好车马，万分叮嘱绝不可滋扰乡民，这才跟着进到屋中。

    姑娘为戚兴端来柴火堆上煮开的雪水，对他千言万谢。戚兴应付一阵，方才说出此行借粮目的。不出所料，姨丈瞬间大怒道：“借粮借粮，天天就知道借粮，官府催完山大王催，山大王催完，兵老爷催，我家一粒米都没有了，你们要粮不如一刀把我杀了去。”戚兴冷冷地看着暴怒的姨丈，心中没有一丝波澜，既然百姓对官府不满，继续说借粮更会激化矛盾，他劝解道：“老人家休怪，你若不愿意，我立刻就走。”说着动身离去。姑娘怎肯轻易放戚兴离开，她挡在门口，对着姨丈略带埋怨道：“他是咱家恩公，又不是抢咱家粮食的坏人，何苦对他撒气。”姨丈怒气难消，脱口而出道：“借粮借粮，山大王有的是粮食，你们怎么不朝他借？”一语惊醒梦中人，戚兴猛然醒悟，既然村镇都没有粮食，官府的军粮难以调动，真不如打下山贼，抢些粮食回来。军营五百人对一群乌合之众不是绰绰有余，说不定还能招降些军士回来。戚兴做着春秋大梦，但他不知道军营之中早已没五百之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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