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秦皇立郡县之始，就有陈胜吴广之先例，以至后来百姓活不下去时，轻则啸聚山林，打家劫舍，重则起兵造反，改朝换代。而山海关外的百姓饱受战火摧残，早已没了活路，多有落草为寇之人。尤其是这大凌河谷，周围尽是是崇山峻岭，又扼住交通要道，进可劫掠乡民官府，退可散于深山保存实力，有几个颇具规模的山寨也不足为奇。其中不乏能征惯战之辈，绿林中常能听到他们名号。就算是广宁后卫屯的五百将士俱全，也不见得能在易守难攻的山寨面前讨得便宜，更何况五百人都作鸟兽散，就凭戚兴双拳难敌四手，如何打得下来。

    戚兴思索战情的样子让姑娘看得心里发怵，她真怕恩公缺粮事急，被逼无奈之下自找麻烦，便责怪姨丈道：“休要和恩公说气话，山大王岂是好惹的，若恩公遇到危险怎么办？”要不是戚兴救过家中孤女，早被姨丈拿棍棒打出去了。他对官府恨之入骨都和借粮有关，之前官府找了无数个由头借粮，什么新皇登基，百姓皆要孝敬，什么军前紧张，百姓皆要劳军等等，底下差役甚至与明抢无异，别说值钱的家什，就连报晓鸡和新春种粮都被衙门搬了去，此刻有好脸色才怪呢。他不怀好意道：“怎么还不让我说了？你不乐意让我说，我偏要说。官府强拿了我们的银子和粮食，又不为我们办事，眼见附近山贼越来越多，也没点兵力去剿匪，搞得我们家都没了活路，说他们几句怎么了。要不是我年纪大了，我也杀个贪官去山里投奔入伙，跟着白石岭的山贼天天有白面白米吃，不强过在家中等死？”这话不仅过了嘴瘾，还暗藏有别的小心思。

    戚兴与他话不投机，继续久坐不知还要闹出什么尴尬事，反正他也知道了从何处搞粮食，总算是没白来一趟。于是将姑娘倒来的热水一饮而尽，欲告辞离去。姑娘是个精细人，猜出戚兴心中所想，立刻拦在门前，问道：“恩人要到哪里去，怎么不多坐片刻？”然而姑娘瘦弱的身躯怎能遮住宽阔的大门，戚兴随便使个身法便晃开姑娘闪了出去，他单手摁住姑娘追出来的肩膀道：“我为借粮而来，既然此处粮食借不到，只有去别处试试运气。军情急迫，还请姑娘不要阻拦。”姑娘哪里肯依，扯住戚兴衣袖，就坐在地上撒泼道：“恩人切不可去送死，附近的山贼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你去时白白送了性命。”戚兴心中只有国家社稷，就算是有怜香惜玉之意也藏在心底不肯轻易示人，直接一路擒拿手推开姑娘。姑娘许久未曾吃饱，肚中饥饿，根本挡不住他力气，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她也顾不上面皮，直接在雪地中爬了两步，上嘴咬住戚兴大腿，口中支支吾吾说着什么。姨丈跌跌撞撞冲到姑娘身边，掰开她牙齿，瞪圆布满血丝的双眼，想骂又心虚说不出口，无奈叹了声气道：“你个瓜娃儿，恩人是要去剿匪的，你干嘛拦着，难道你忘了山贼是怎么对你的了？”

    戚兴好不容易摆脱姑娘约束，窜到街边，往其他军士歇息的屋子走来。姑娘虚弱地倚靠着木门，望着戚兴渐渐远去的身影，一手搭在空里挽留，眼泪模糊了清澈的双眸，终于下定决心，朝戚兴喊道：“恩人慢走，小女子受恩人大恩，无以为报，既然恩人缺粮，我有办法为恩人筹到粮米。”戚兴听得真切，再说那姑娘看上去并不像说谎之人，立刻来了兴致，转而回头问道：“你手无缚鸡之力，胸无鬼神之机，如何能帮我？”姑娘脸色绯红，不敢看戚兴俊毅的面庞，将头深深埋进胸前，紧咬嘴唇，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十几日前，我在河边挖野菜，没想到遇到了一伙白石岭的山贼，为首的头领见了我非要拉我做…做压寨…夫人。”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更小了，脸颊如火烧般滚烫。

    以前营头在说周边形势时，曾对戚兴提过白石岭的山贼，他们人数虽不算多，只有八百余众，但实力却是关外第一等，百姓不堪其扰，苦不堪言。寨内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主，由其是为首头领，以前是军中枪棒教头出身，好生了得，平生未遇到过敌手，百十人近他不得，人称白虎郑柏，最是心狠手辣，听说爱生吃人肉，连未满月的婴儿都不放过，如何未将姑娘掳去？便问道：“既然他要抓你，你怎么还能全身而退？再说与借粮有何关系？”姑娘解释道：“我心中已有了…别人，当然不肯答应他，便推脱让他择个良辰吉日再来家中提亲，那人答应了，说是下月初十带几车礼物来提亲，恩公若不嫌弃就请将聘礼收下，定能解燃眉之急，也算尽了我报恩之心。”戚兴听了日头，不住摇头道：“姑娘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三日后保不齐就要和鞑子血战，一月之期非要误我大事，粮食还是我自去寻找罢。”姑娘听了三日之期，也有些急了，思索了片刻道：“若是恩公嫌晚，今日我亲自领你去白石岭，定能讨来几车粮米。”说归说，其实她连山寨的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只想能和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多待片刻，也不算枉来人世一遭。戚兴未曾察觉姑娘异样，就算察觉也不会做出其他事来。他初来关外，想的都是重振家声，谁曾想得罪了小人，满身本领却被发配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广宁后卫屯，再过三日鞑子大军攻来，就算是诸葛再生也无济于事，真到了玉石俱焚之际，说不得要带全营军士一起逃亡深山，又怎会顾忌个小女子的死活？

    姑娘见戚兴有些动摇，便欲与姨丈辞行，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中，赤裸裸的双足被冻得通红，不停地磕头道：“爹爹心意女儿都明白，爹爹想让恩公打下山寨，这样女儿就不会受山贼所辱，但据恩公所说，三日后说不定战端开启，就算女儿未被掳走，我们家也活不过这个冬天。”姨丈也跪地搂住姑娘哭道：“我好不容易引朝廷军士过去，你又何苦去作践自己，都是姨丈没用，不能保护女儿安危。真熬不到开春天暖，我们家齐齐上吊，路上也有个伴。”姑娘经历过一次生死，看得比姨丈透彻，伸手帮他擦干眼泪，劝道：“自古都是生逢乱世，男卖命女卖身，又有何办法？我若允了大王，家中也能好过些，不然光柴火一项，就将姨娘眼睛熏瞎了。”难怪戚兴没见着姨娘，原来她早双眼失明，一直卧床不起。姨丈恩怨分明，听戚兴说三日后要打仗，怒气已消去大半，额头皱纹写满愧疚不安，他拍打脑袋，自责道：“恩人勿怪，我们小老百姓日子过得不顺，难免有怨气，不小心冲撞了恩人，恩人千万别往心里去。”戚兴心肠虽硬，又不是铁做的，如何不动容，根本不与他们计较。

    突然村口人声鼎沸，喊声震天，戚兴只当是自己军士闹事，赶忙过去查看，刚和姑娘到了村口。军士们挺着兵器望向对面山头，戚兴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只见对面白茫茫的的山坡上，有漫山遍野的黑影闪动，少说有千人之数。他们排成长阵，前部全部提着刀枪，看上去凶神恶煞，中间有几个头领模样的人，乘骑劣马，身穿锦袄，胸前插了朵红布做成的花团，身后跟着几辆盖了麻布的骡车，骡车边上是几个杵着唢呐的老汉。队伍最后面落下的人手中都没有家伙，看上去怯生生的，没有丝毫杀气，就算是山中犬吠也能吓他们半死。

    军士们看着往这边过来的千人都吓傻了，有几个胆小的忍不住叫道：“鞑子打来了。”戚兴怕惊扰了来人，急忙捂着他们口舌，劝解众人道：“休要胡言扰乱军心。你们看，他们前部已过了大凌河，后部还在半山腰上，行军如此无章法，分明是啸聚山林的强人。”然而对他们来说，一千鞑子和以前山贼又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打不过，纷纷劝戚兴快走。戚兴道：“你们看他们的骡车，车辙深陷积雪，装的定是值钱物件，说不定还有粮食，我们若能打赢他们，军营的粮食不就有找着落了？”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吭声。戚兴道：“只要如此如此，定能取胜。”众人不敢违拗，只好苦着脸各自按照吩咐去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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