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在京的最后一顿晚餐结束了。

    晚饭后，陆自明又到沈文桐房里去稍坐，聊了会天。以往沈文桐晚饭后没事就往他的宾馆房间里跑，抽烟喝茶聊天，共同度过了多少个异乡寂寥的夜晚。沈文桐的房子租住在建设部大院内，一个人租一套小房子，一应俱全，也十分方便，他来过两三回。

    十一点，陆自明返回宾馆，烧了壶开水，泡杯绿茶醒酒。想着刚才吃饭时答应了三人的约定，毫不犹豫，抽出宣纸，提笔蘸墨，又沉思良久，在七律之前写下一小篇序文：

    韶光易逝，四季更迭，不觉来京一年矣。帝都风貌，实属浅尝辄止；京华人物，确是高山仰止。能结识诸多领导、同事和朋友，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受教良多，实乃平生之一大幸事也。惟愧资质鲁钝，修为学养难有寸进。今将别离，心实难舍。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离别实为异日相聚之开端。前途正远，来日方长，我辈男儿不须作小儿女之情状。万千感慨，凑成七律一首，直抒胸臆，诗味全无，自献其丑求教于方家尔。诗曰：

    转瞬柳梢两度青，年来羁旅步难停。

    孟尝帐下三千客，散尽风流一点萤。

    岂有封侯非分想，此身忍令作飘萍。

    春风又起思吴越，故里小楼见月明。

    诗文草成，连写了三张宣纸，署上不同的人的名字，诸如：“立诚吾兄教正”、“文桐吾兄教正”、“瑾瑜女士雅正”之类，最后钤盖上自己的印章。办完这个事，已是十二点半了。下去一楼把账结好，行李收拾妥当。

    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用过早餐，沈文桐过来送别。陆自明将三幅字交给他，另外两人的嘱他转交。出门打了去机场的出租车，沈文桐将他大件行李搬到后备箱中，二人在汉庭酒店门口拥抱惜别，陆自明转身上了车。车辆启动，透过后视镜，看到他以手抹泪的动作，陆自明亦不禁潸然流泪。

    这段时间，即将离开北京，陆自明心情十分复杂。待了整整一年，对这座古城帝都有了不一样的情感，他深深爱上了这座城市。但是“梁园虽好，终非故乡。”自己只是匆匆过客，并不属于她，也没有在这座城市参与竞争的资格，这是令人气馁的。然而，辛苦的奔波绝不会白白忍受。这样一段工作经历和生活体验一定会转化为人生阅历，成为重要的人生财富。路遥在书中写道：“痛苦难道是白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变得伟大。”

    由于这样一段经历，自己在局里已经变成令人瞩目的后起之秀。特别是今年村镇资金的争取有了重大的突破，听说刘积仁在大会上两次点名表扬自己。在中央专项资金总体压缩的不利环境下，充分发挥个人主观能动性，为局里的村镇建设资金争取到了史上最大的支持。一把手在全系统大会上公开点名表扬一个人，很罕见。意味也十分明显，主要领导对他很满意，他即将高升了！这样的说法甚至传到了千里之外的他的耳朵里，几个朋友都跟他调笑过。笑过之后，陆自明更多的是增加了戒惧之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毁之。”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在政治上不能做出头的椽子，与其讨巧，不如藏拙。历来本事大的人磨难也多，比如孙悟空，纵有七十二般变化最终被压五行山下五百年；关云长空有一身武艺，难免败走麦城，被俘身亡。因此，从现在开始就要淡化在京的经历。“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不要真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自以为是，其实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自己生命中多了一段回忆的时光，而这一段时光亦终将褪色、淡化，乃至遗忘。

    北京挂职的时光就这样结束了！陆自明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里，往事一幕幕像电影胶片在脑子里闪过，离愁别恨，纷至沓来，一时百感横生，泪不能住。良久，心情稍平复，才想到应该跟司里的领导报告一下。编辑了一条长的信息发到了村镇司qq工作群：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

    此刻我已踏上南下的归途，北国的风光渐行渐远。斗转星移、潮落潮起，花谢花开、人散人聚，虽属自然，亦难免逝川之叹！

    到村镇司挂职的这一年，是我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年，也是自己收获最多、成长最快的一年。

    一年来，我所感受到的是村镇司大家庭般的温暖，领导和同事们对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十分关心，给予了许多帮助。能结识大家，并使挂职工作生活如此顺利，是我的幸运。

    一年来，我所感受到的是村镇司的活跃思维、民主气氛，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工作激情，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浓厚氛围。

    一年来，与各位领导和同事朝夕相处、耳濡目染，获益匪浅、受教良多。我以加入村镇司这个精英团队，以能够参与行业改革发展大计而深深自豪！惟自愧资质鲁钝，才疏学浅，于改革发展大计毫无补益。

    最后，再次衷心感谢各位领导和同事对我的教导和帮助！今日离别，期待他日再相聚！诚意邀请各位领导和同事来江南深州！我在美丽的春湖畔等候您！

    稍后，刘司长、朱副司长、陈副司长和各处的同志们都在群里留言，纷纷送上真挚温暖的祝福。

    飞机即将起飞，陆自明按照要求把手机关机。他闭眼坐在座位上，脑子里涌出一句话：“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了我们为什么出发。北京，今夜请将我遗忘！”

    张如生和刘积仁在关于陆自明的工作安排上有一点分歧。按照张如生的设想，陆自明先回政治处，把即将开展的科学发展观学习活动对付过去。这个活动中央和省市十分重视，尤其是深州列为第一批试点城市，连个参照物都没有。而且程序十分严谨，省市都成立了相关工作督导组，各项要求非常之高，此时陆自明回来，正好可以帮助自己应付。

    可是，刘积仁不同意。局法规处处长已到龄退居二线，他的意思是把王春喜调到法规处任处长，由陆自明出任村镇处长。这当然是一个合理的方案，但是张如生存着一点私心，又不能讲破，希望拖到年底再调整。法规处并不是什么核心处室，处长职务年底再免也没关系，即使免掉，空缺几个月的处长岗位也问题不大。

    上班第一天，刘积仁就找陆自明谈了次话。说了不少勉励的话，从他的谈话中听出来，应该是马上要把自己派到业务处室岗位上去了。但是张如生却没有流露出这层意思，甚至没有单独跟他谈话。陆自明这两天见到他，感觉他眼神闪烁，有点复杂的表情，不太正常。

    陆自明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这样过了两天，他决心主动找张如生谈一次，久拖不决不是个事。如果有什么矛盾，也应该直面问题比较好，是脓包也要早点刺破。

    “张主任，我想跟您聊一聊。”陆自明来到张如生办公室。

    “哦，小陆啊，有什么事么？”张如生一边低头批阅文件，一边说道。

    “哦，没啥事，就是想跟您聊聊。”

    张如生低头看着文件，淡淡说道：“坐吧！”稍顿一顿，又问道：“刘局长跟你谈过了？”

    “嗯，前天上班第一天，叫我上去谈了一会儿。”

    “嗯，关于你工作岗位的安排有说什么吗？”张如生依旧低头批着文件。

    “没具体说什么，就说让我安心本职工作，下步会考虑。”陆自明心里转了个念，没有把刘积仁的意思直筒筒地说出来。

    张如生盯着文件半晌，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小陆，话既然说到这，我也明说了。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关于你挂职回来的工作安排，我考虑了很久，接下去肯定是要放到重要岗位上使用的。不过，现在处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日常工作一大摊，加上科学发展观这么一个大的主题活动，处里还要借人手，难啊！”

    陆自明仔细咀嚼他话里的意思，这段话里包含了三层意思：一、自己是他的人，自己的前途他早已帮助谋划好了，接下去会提拔，这与刘积仁谈话的意思是吻合的；二、当前政治处面临繁重的工作任务，人手紧缺，现在调岗不是好时机，这层意思与刘积仁的说法相左，他透露很快要转岗；三是希望自己暂时留下来共克时艰，至少等科学发展观活动结束后再考虑。综合以上三点，他明白了为什么张如生与刘积仁的态度不一致，主要矛盾还是在调岗的时机上。自己必须给他吃颗定心丸。

    他略加思索道：“张主任，处里的情况我清楚，现在日常工作和中心工作叠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特别是科学发展观活动，时间紧、任务重、各个阶段汇报材料多，确实是焦头烂额。但是您放心，无论我在哪个岗位，政治处始终是我的娘家，科学发展观的汇报材料的稿子我会全部挑起来！”

    这正是张如生最担心的。过去无论下派还是上挂，他始终是政治处的人，把写材料的任务安排给他名正言顺。如果调岗了，特别是调到业务处室当处长，那么再安排他写政治处的稿子，名不正言不顺，就不妥当了。这是张如生希望晚些时候再调整他岗位的一个重要原因，今天他主动来表态，目的就是打消自己的顾虑。看起来，刘积仁已经跟他透过底了。但大家都是聪明人，点到即止，无需说破。既然你有这个态度，我再拦着你的进步，就显得不仁义了。真搞到那步，自己也不划算，一则刘积仁意见很明确，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无非是拖着。二则耽误年轻人的前途，最终把心腹变成敌人，那就亏本亏大发了。想到这里，张如生微笑着说道：“小陆，咱们是自己人，我一直把你当成小兄弟一样对待。你的事情我比其他任何人都上心，你莫急，这个事我跟刘局长商量好几回了，村镇处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不过，处里这边的一些工作你还是要挑起来啊，不能让后院失了火！”

    “一定！一定！”张如生透露了准确的去向信息，陆自明十分激动。想想主动找他谈话是正确的，遇到问题不能靠天吃饭，必须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

    陆自明之所以着急并非无厘头。本来等到明年三月份科学发展观活动结束，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半年时间，并非等不起。但是现在坊间有传闻，刘积仁很快要高升了，有说去县区任主要领导的，有说提拔到市里当领导的，也有传闻要调到省厅任副厅长。不管什么版本，无风不起浪，他细细盘算，调走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刘积仁今年年底就要五十了，再不走也就错失发展机遇了。万一他突然调走，自己的前途很可能发生大的变故，这样惨痛的教训自己是经历过的。如果不是当年潘文斌的打压，自己的仕途进步可能还会更快。这次必须吸取教训，尽快调正科岗，落袋为安。一旦坐稳正科级岗位，则即使主要领导变换，自己也取得了主动权。

    九月上旬，局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动员大会召开，市里第三督导组参加会议。刘积仁做了动员讲话，科学发展观活动在市建设系统正式拉开帷幕。在动员大会上，陆自明看见了市房屋拆迁管理办公室的副主任朱小龙，他一脸憔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往日飞扬跋扈的青春模样不再，换上了一幅中年男人的疲态面容，发际线明显后移，连头顶的发量都变得稀疏，大有往“地中海”发展的趋势。他回来后听到更多信息，朱文白的案情复杂，现在还处于纪委侦办阶段。江湖传言，数额特别巨大，涉及的人员也十分众多，是深州市近年来罕见的大案、窝案。朱小龙从一个经济条件优渥的官二代，一下子变成罪犯的儿子，心理落差可想而知。而且接下去经济上的罚没退赔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加上卢婷早已和他离婚，一个人守着母亲和女儿，雪上加霜，难怪没有了往日的神气。陆自明心里十分快意，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顺利打消了张如生的顾虑，陆自明的考察任命很快到来。九月下旬，王春喜调任局法规处处长，陆自明担任局村镇处处长。他坐在村镇处处长办公室里，心情十分愉悦。终于又坐回了单间的办公室！原先在房产集团，一提拔就是中层正职，一直坐着单间办公。后来借调到局机关后，再无单间待遇，当时也没什么感觉。但今天重新坐到处长的单间办公室里，才感到，单间办公到底不一样！这是一种权力、地位和尊严的象征。

    回首这一路走来，去北京挂职绝对是关键的一步。回想起当时自己的内心其实是抵触的，是刘积仁的坚持才做了这个选择。反思之前的一些考量显得幼稚浅薄。当人生有向上的、走上更高层次的机会时，绝不要轻易放弃。因为造化弄人，机遇不是你的粉丝，会永远等着你。它一去就不复返了！由此可见，自己的决策力是差的，认知层次低，眼界和见地都大有问题。选择比努力更重要，没有这个正确的关键选择，哪里会有今天呢？当然，当时的顾虑有一部分是担心孩子太小，现在儿子也确实不跟自己亲，每次回来陪他玩耍，都很认生，这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吧！但理性地思考，造成这种遗憾与自己是否去挂职其实是不相干的。现在能有这个结果，也算差强人意，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这是仕途上的一个里程碑，从副科级到正科级，整整花了五年时间。现在他是局机关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而且是手握实权的正科级岗位，成为令人瞩目的政治新星，一时风头无两。每天走在建设局大院里，迎面而来的是各种带着谄媚的笑脸，大部分人见到他都客气中带着恭敬。而他也把头压得更低了，现在连仰一仰脑袋，都会被别人说成是趾高气昂。“谦受益，满招损。”他深谙这个道理。

    同样感到志得意满的还有章哲立。现在他是房产集团最年轻的副总经理，分管开发条线，手握重权，是各路建筑承包商、材料供应商热捧的财神爷。所到之处，无不是阿谀奉承，谄言献媚，令他飘飘欲仙。尤其让他感觉快意的是，现在泡妞就像换件衣服那么简单。原先找个女人得花多少心思，勾搭周期长不说，结果还不一定能上手，即使上手还要用心用力地小心伺候。现在呢，几乎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来的快，去的也快。他甚至觉得自己像刘天王一样英俊，对女人自带吸引力。就是有时要同时应付几个女人，总感到时间精力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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