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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亡于桎梏

    第十五章 成败

    94.投标前

    投标倒计时二十四小时。

    秒钟在不断往前走。

    伴随着时间齿轮的运转,是标书的印刷声。

    智慧城市的投标方案已经放入了加密硬盘里,正在印刷,将近五万页的标书,一共七份,六份给现场评审专家随时查阅,一份给招标方备案,备案的那份是彩打,里面还有很多极其精妙的模型设计。

    印刷和运送由工程院高级工程师罗洛全权负责,他要在封装袋里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公司写着绝密的签章。

    光听印刷、装订的声音,就足以感觉到这次竞标的严肃程度。每完成一份,就放入一个大纸箱,厚重的标书仿佛也压在云威所有项目参与者的心里,心跳不能过快,怕有疏漏,也不能过慢,还要保持澎湃的心潮来虎口夺食。这个项目,决定了他们至少五年的职业发展道路。

    当然,实际讲的部分是精炼版本,讲解时间和答疑时间控制在一个半小时,工程院里还在做最后的演练。

    而另一边,云威大厦里,报价信封一直没有封上。

    技术标会有专业评审的打分,里面涉及的技术参数和系统方案极为复杂,两个团队在技术领域的差距很难预估。技术标的占比达到70%,剩下的是经济标和商务标。

    经济标便集中在报价,而大型项目的报价,因为投标者之间情报的刺探,或者对甲方出价的判断,甚至在投标前一刻都有可能变化。

    所以,这个报价迟迟没有确认。

    工程院的人用了各种算法来预估竞争对手Xtone—国兴联盟的价格,公式洋洋洒洒写了好几个屏幕。

    屏幕上,Xtone—国兴被简写成X国,给人的感觉仿佛来自某个神秘国度。

    颜亿盼的部门则请了一批外脑来预估智慧城市项目的真实预算。

    吴凡压力大到连续几天睡不着觉,最后不知上哪座山拜会了一位隐世高人,跪求高人给个指点,高人淡然一笑,掐指一算,口里念念有词,然后神秘莫测地写了一行字放在一个红色画有符咒的包里。

    他双手接过,捂在胸口上,一路低调又激动地回到工程院,众人打开来看,上面写着:子时出价,马到成功。

    当时,颜亿盼也在,正好收到程远发来的一条信息,只有一张图片,是他的航班信息。

    到达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半。

    赶在竞标前一天回来,就是要确认这个最终报价。他这个时间倒正符合高人的推算,吴凡眼睛都放着精光,说道:“我要亲自迎接程院长,当场让他给报价。”

    “你信不信程总工当场能给你踢飞了,”罗洛说,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实验室,“您知道我们是一家科技公司吧?”

    “这叫科学与玄学的结合。”吴凡还挺认真地说道,“您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吗?”

    罗洛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争辩了。

    颜亿盼对这事没有决策权。她仅能负责协调这次云威联盟的关系,好在此事她没有费太多心力,因为无论是常年做政务系统的数码中国,还是互联网大数据分析新秀,配合度都很高,他们知道这次竞标的重要性和难度,几乎给出了自己那部分最有诚意的价格。

    合价是由销售部副总裁蒋真和工程院院长程远商量后给出,然后是廖森和乔婉杭签字。说白了,就是如果丢标了,这四个大佬负责。给钱的别嫌干活的不给力,干活的也别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而就在离竞标还有十二小时的时候,给钱的那个却意外收到了一封THE机构给她的邮件。

    发给乔婉杭的邮件标题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想赢吗?

    邮件内容只有THE的海螺标志。

    乔婉杭叫来了颜亿盼,两人盯着这封邮件,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赢?谁不想赢?

    颜亿盼问道:“THE怎么有你的邮箱?”

    “因为我曾经给他们发过邮件,但是被退回来了。”

    “看来他们的系统还是看到这封邮件了。”颜亿盼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回想起程远的提醒,还没来得及思考其中的关联,就看到乔婉杭抬手回了邮件,“想。”

    她还没来得及阻止,邮件就飞出去了。

    “……”颜亿盼瞳孔震动地看着乔婉杭。

    “我只是想弄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我不喜欢老琢磨一件事。”乔婉杭说道。

    不到一秒邮件仿佛是自动回复一般弹了出来:“附件里是Xtone—国兴的报价。”

    这下轮到乔婉杭惊诧了。

    这种公司顶级机密,居然通过境外的一家机构泄露出来。

    邮件正文还有提醒:邮件将在一分钟后粉碎。

    “别打开了,要么有病毒,要么就是扰乱视听的。”颜亿盼说完,手就把鼠标挪开了。

    “咱们公司要是没有数据防盗的能力,也别在这行混了。”乔婉杭说完就直接拉开颜亿盼的手点开了。

    她点开了附件,里面显示了Xtone—国兴的报价:8.43亿元。

    这是目前为止,他们获得的最确切报价。

    “这价格几乎和我们上一版的报价差不多。”乔婉杭说道。

    这意味着,THE给的报价是有支撑的。

    不到十秒的时间,这封邮件自动粉碎了。

    “这个报价不可信吧。”颜亿盼说道,“程远说过,徐浩然并不想云威好。”

    “你怎么确认这封邮件是来自徐浩然?上面又没有名字。”乔婉杭看着她问道。

    颜亿盼沉默了几秒,“我只是觉得他接触程远和这次给你邮件,应该都是同一个目的。”

    “不想要我们好,想要我们输?”乔婉杭思索着其中的关联。

    颜亿盼摇头,这封邮件让她很困惑。程远口中的徐浩然对她而言是陌生的,最后有关他被开除的记忆,也确实不太美好。只凭那些久远的接触,她觉得徐浩然不是轻易表达好恶的人。

    下午,工程院和销售部几名负责人在讨论这个报价,邮件对他们还是有无形的压力,鲜少有人提出高于8.4亿元的价格。

    直到下班前,依然没有结论,大家商量如果程院长没有提出别的异议,就维持上一版报价,至少听起来和Xtone与国兴联盟差距不大,这次竞标的核心还是拼方案。

    为了确保第二天讲标顺利,乔婉杭没有让大家加班。

    天边最后一抹红霞覆盖在城市边缘,乔婉杭和颜亿盼从工程院出来,两人没有再讨论,都心事重重。

    走过绿化带的时候,他们在旁边一个园林休息区内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乔婉杭走了过去,颜亿盼留在原地。

    “你来监视我的吗?”乔婉杭上前问道,“刘处长。”

    刘江站在一棵榕树下,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刘江立刻回头,笑着看她,说道:“不是,特意来找你聊聊。”

    刘江的胡子看样子两天没刮了,看着还有些憔悴,他正在剥一颗咖啡糖包装纸,然后放在嘴里,问乔婉杭:“你要吗?”

    乔婉杭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没什么突破吧。”

    “有突破的。”刘江咬着咖啡糖说道。

    乔婉杭挑了一下唇角,眼神充满了讥诮:“查了我们云威一年,很挫败吧。”

    刘江呵呵一笑,说道:“有空跟我聊聊吗?”

    “今天没什么空,我得回家看孩子。”乔婉杭说完转身就走。

    “你家没个保姆阿姨什么的?”刘江故作轻松地说道。

    乔婉杭头也没回地往前走,刘江有些着急了,跟了上去:“我查你丈夫跳楼的原因,有了眉目!”

    乔婉杭立刻顿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眉目?”

    “嗯。”刘江肯定地点头。

    “什么?”

    刘江看到乔婉杭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跟我合作,调查THE机构,我告诉你进展。”

    “合作?”乔婉杭和他稍稍拉开了距离,审视地看着他,冷笑了一声,“怎么合作?”

    “我有徐浩然的联系方式,你来接触他,查他的意图。”刘江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之前你先生和他联系了很多次吧?”

    乔婉杭不置可否。

    “而你丈夫和他联系以后就……那个了。”刘江小心翼翼地引君入瓮,还有意照顾她脆弱心灵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和他联系就不是去找死呢?”乔婉杭神色依然冰冷,不似被触动。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翟云忠经历了什么吗?”刘江凝视着她,想让她的心思无处遁逃。

    乔婉杭走近他,突然一把将他推向那棵老柳树,刘江没有防备,后背猛地被柳树树干戳到,疼得龇牙咧嘴。

    “我没有更多时间跟你周旋,也没有更多时间为他哭天喊地,”乔婉杭神色凛然,语气低沉,“我认真告诉你,不要利用他的死来达到你的目的。”

    乔婉杭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翟云忠曾经在亚马逊采购了两本书,书都被海关扣押了。”刘江跟上前,乔婉杭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他接着说道,“其中一本是关于特别调查处的,还有一本是关于商务部门的。之后,徐浩然给他寄了这两本书,可惜,还没收到他就自杀了,这两本书现在还在我那里,可以给你。”

    乔婉杭顿住脚步,这则新信息显然触动了她。

    两个人有些僵持。

    “不如我跟你合作吧?”颜亿盼清透的声音传来,朝着刘江缓缓走去,“你之前不是想找我合作吗?”

    刘江和乔婉杭看向她,刘江脸上有丝惊喜,而乔婉杭眉头微蹙。

    颜亿盼从绿化带边走了过来,身后是渐渐落下的血色余晖,一张脸在树荫下半明半暗,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和他打过交道,我在云威待的时间比你长,处理这种事情更有经验。”

    颜亿盼走近了乔婉杭,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眼神里隐含着某种靠近深渊的坦然。

    “可是程远说……”乔婉杭低声说道,依然有一丝担心。

    “所有猜测总是要有个结果,”颜亿盼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有些决然,“是我送走的他,这个结果,也应该由我来给。”

    乔婉杭见无法说服颜亿盼,转脸质问刘江:“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应该问,他要干什么?”刘江说完,从口袋里拿出那本随身小册子,翻开了立在颜亿盼的眼前,“这是他的号码,你可以选择用你办公室的电话给他拨过去,这段时间,他好像很急于接触你们云威的人,这次换咱们主动。”

    “谁跟你是咱们……”乔婉杭说道,一把抢过了小本子,随手翻动着,“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个人邮箱的?”

    刘江尬笑着,他这个时候来找乔婉杭,定是察觉到了两方沟通的动向,解释了一句:“我只看到你们两方邮件的活跃程度,无法看到具体内容。”

    颜亿盼从乔婉杭手里轻轻把本子抽了过来,翻到刘江给她看的那一页,本子上黑色的水性笔写着:徐浩然,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号码。

    她看着那一排号码,眸子里闪着不易被人察觉的微光,握着本子的手不自觉地控制不了力道,大拇指指甲盖微微发白。

    95.徐浩然

    颜亿盼办公室,刘江还带了一个同事过来,他们在颜亿盼的电话上插入了一个极小的装置。

    “我打算就问他这次邮件的来历,你看可以吗?”颜亿盼小声地问乔婉杭,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

    “你来定吧。”乔婉杭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膀,颇为轻松地说道,“就当游戏了,对方可能就是牌桌上虚张声势,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颜亿盼垂眸笑了一声。

    窗外夜色四合,偶有疾风吹透窗棂的声音,或尖利或低沉,不得停歇。

    一切准备就绪,颜亿盼拨了电话,那边是旧金山早上七点,不知道徐浩然会不会接起电话。

    铃声响过数声以后,传来一个男性低哑的问候:“Hello?”

    “您好,我是云威的一名员工,负责对外沟通事务,”颜亿盼喉咙还是有些发紧,“我叫颜亿盼,请问您是徐浩然先生吗?”

    “是,”他顿了顿,答道,“我是徐浩然。”

    “您对我还有印象吗?”颜亿盼神色幽暗,没等到那边回答,她笑了笑,“是我帮您办理的离职,当时公司给我的时间太短了,又有很多流程必须要走,造成仓促失礼的地方,没来得及跟您道歉,希望您没有怪我。”

    语气谨慎又官腔。

    “都是公事,无关个人。”徐浩然的回答也很得体,“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们收到一封来自THE的邮件,听说您也在里面任职,所以想冒昧咨询您一些关于邮件的问题。”

    “我没在THE任职,只是里面的一个会员。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邮件?”

    “一封关于智慧城市报价的邮件。”

    “能具体说说吗?”

    “邮件里写了我们竞争对手Xtone—国兴的报价。”

    “你是想要我给出建议,这封邮件的可信度吗?”

    “如果可以的话……”

    “那你怎么判断我的话就是可信的?”

    颜亿盼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发件人是谁?”徐浩然没有纠结这个问题,继续问道。

    “没有显示,只是一串代码。”

    “据我了解,THE的会员里有Xtone的高层,也有Xtone的竞争者,所以,这封邮件是想让云威输,还是想要云威赢,很难判断。”徐浩然的声音极为平静,这样的分析,也很理性。

    “可我怎么觉得这个报价很可信呢。”

    “嗯?”

    “因为Xtone—国兴非常自信,他们根本没必要来干扰我们。”

    “就算可信,离竞标还有十几个小时,也会有变数。”

    “我很好奇发件人的动机。”

    “嗯,你的思考很有价值。”徐浩然沉吟片刻,说道,“不过,云威有自己的报价体系,不用太被干扰。”

    “谢谢您,您的建议也很有价值,”颜亿盼握紧话筒,“祝您在那边一切都好。”

    “我很好。”徐浩然语气有些沉缓,说道,“再见,颜小姐。”

    颜亿盼看了一眼刘江,他似乎对这次短促的联系意犹未尽,她目光闪动,又多加了一句:“我以后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还能再请教您吗?”

    那边有片刻的沉默,接着回答道:“当然。”

    “好,那,再见。”颜亿盼说完,挂了电话,眼目低垂,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乔婉杭。

    “所以,这封邮件和徐浩然没有关系。”乔婉杭耸了耸肩,得出结论。

    “应该是的。”颜亿盼说道。

    “好,建立了联系。”刘江倚靠在落地窗边,把手插进皮衣口袋,又看向颜亿盼,“你知道他十年前为什么被开除吗?”

    “离职单写的是业务调整。”颜亿盼说道。

    “你没听翟云忠提过吗?”

    “没有。”颜亿盼回答,“我那时还是总裁办的沟通专员,他不可能跟我说。”

    “有机会,替我们打听打听。”刘江态度比之前好了很多,眨着眼说道,“还有,为什么十年后又和原来的雇主有往来了。”

    颜亿盼这一次没有推脱,大方地笑道:“如果他不屏蔽我电话的话。”

    “他不会的。”刘江勾着嘴角笑了笑,“相反,我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重视云威。”

    刘江说完,没有久留便离开了。

    颜亿盼目送刘江离开后,脸上无可避免地露出了疲惫之态,她低头灌了几口冰凉的茶水。

    乔婉杭站起来说道:“早点回去吧。今晚程院长回来。”

    颜亿盼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围巾和外套,低着头,很沉闷的样子。

    “我让司机送你回家。”乔婉杭说道。

    “不用了,我开车了。”颜亿盼头也没抬,在柜子下面拿出了自己的包和车钥匙。

    两人一同走到电梯间,一个下行,一个上行。

    等电梯时,两人都沉默着。

    “你见过他的离职单,”乔婉杭开口问道,“认识他的字体吗?”

    “字体?”颜亿盼看着她,颇有些好奇,“怎么了?”

    “我那儿有一张卡片,用隶书写的,很独特,我在想,会不会是他给云忠留下的。”

    “写了什么?”

    乔婉杭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到那张图片,递给颜亿盼,颜亿盼把照片拉大,看着这个字体,低声念了一遍:“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

    “是他的字吗?”乔婉杭打量着颜亿盼盯着屏幕的眼睛,问道。

    颜亿盼把手机还给乔婉杭,说道:“你可以问问Lisa,看她那里有没有保存徐浩然的离职报告单,顺便请刘江做个笔迹验证什么的。”

    “你今晚说话好官方啊。”乔婉杭接过手机调侃道。

    “是吗?”颜亿盼侧过脸看着她,抿嘴笑了笑,又问,“那要怎么说啊?”

    “无所谓了,其实,那可能也不代表什么。”乔婉杭收了手机,自我安慰了一句。

    上行的电梯先到,乔婉杭先上去了,待她离开,颜亿盼站在电梯口,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从听到刘江调查徐浩然,到给徐浩然电话,整个过程,颜亿盼脑袋里每根神经都绷紧了,她一向被外人看作是处变不惊,但没有人知道修炼到这种程度需要熬过多少纠结担忧的日夜。

    车一路开到小区门口,进小区前,她发现楼下新开了一家店,灯牌上写着“上酒”,里面没几个人,但外观上看起来很温暖。

    她很少喝酒,一来是二十多岁那会儿应酬多,喝酒喝得没什么感觉;二来,她一向自制力比较强,不喜欢任何失控的感觉。可今天,她没有犹豫地就进了这家餐馆。

    时间很晚了,只有一桌年轻人在隔间里边闹边笑。

    她找了一个吧台,先点了龙舌兰,再点了羊肉、牛肉和蔬菜串串。这家的龙舌兰是小杯子装,边缘抹了一层盐。

    她一口喝了下去,冰凉直冲头顶。爽!她内心喊了一句。

    喝到最后,她发觉那些烧烤偏日式,索然无味,于是又对老板说:加辣加辣加辣,再来五串鸡心、五串鸡胗、五串掌中宝、五串鸭舌……待这些上齐了,她拿出掌中宝,放在口里搅了搅,这种味道自从离开家以后,她就再没吃过,现在吃起来居然有些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很是得趣。老板果然把之前省下来的辣椒面都倒在烤串上,辣味冲得她眼圈发红,险些落泪,她又含着一口酒,吞咽下去。

    龙舌兰刺激的酒味顺着口腔、鼻腔灌入每一根血管,她冷得一激灵。就这样,一口酒一口肉,她吃得停不下来。

    对面那群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了,饭店只剩下收拾碗筷的声音,四面黄澄澄的灯光照着餐具发出诱人的光。

    窗外路灯孤寂地立在人行道上,街巷深处,阒无人烟,店里的女人不停地吃着色泽鲜艳的烤串,吃到嘴角边上被热辣的铁签子拉出一道醒目的红痕,仿佛夜行的妖怪突然想尝人间的滋味,忘乎所以。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看了店里的时钟,子时,那位她等的贵人要回来了。

    她便收拾好东西,晃悠悠地回了家。

    她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她本来觉得一切如常,结果刚脱了衣服,就开始抱着马桶吐,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她痛苦不堪,她过去明明不是这样,她怎么变了。

    吐完以后,她开始冲刷卫生间,冰凉的水又淋在自己身上,不知淋了多久,她躺在床上,开着落地灯。

    她最终坐了起来,歪着头,伸出手,食指挑起书柜里一本发黄的英文书籍Verilog HDL 。

    她上了高中,只要有时间就会查这本书上的生词,这是一本编程书,不是天书。她曾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逃出牢笼,但因为一个人,一切都改变了。

    那份徐浩然的开除报告单再次掉了下来,她蹲下捡起来,又翻开书籍扉页,夹了进去。

    扉页上是漂亮清隽的隶书字体:赠给小颜,愿你学有所成。

    最下方只写了一个姓氏:徐。

    徐浩然,在颜亿盼心里不是别人口中和翟云忠的死有关的前研发中心高工,也不是那个不希望云威好的THE人员,而是那位给她指了一条出路,并且资助她从初中一直读完大学的教授。

    她眼前一片模糊,看着眼前的字迹,脑海如同过期的胶片不断旋转,回溯着有关胶片主角的片段。

    徐教授赠了她书,还教会了她从一个横冲直撞的野孩子成了人。

    96.徐浩然给她的,无人能比

    人的成长往往是从意识到痛苦开始,而徐浩然是给了颜亿盼这种意识的人。

    她曾经一直以为一个人脚下只要有一双鞋,便不能再买第二双鞋,哪怕那双鞋夏天捂脚、冬天浸水,这都不影响她脚步飞快地上学、放学、送货。

    直到她有一次给炸鸡店送货的时候见到徐浩然,才意识到原来人可以活得那么体面,他的眼神永远冷静,语气总是平和,如果她在作文里写徐浩然的对白,里面不会出现一个感叹号。

    徐浩然除了给十五岁的她一张进入大学图书馆的借阅卡,还给了她另一个世界。徐浩然在偶尔请她吃饭时,会笑着告诉她,不用把所有钱都交给父母,他们未必比你更会打理。

    于是,她留了一些钱,跑到市区里的一家专卖店给自己买了第一双板鞋,那一天,她才知道,原来下雨天脚趾头泡到水里的滋味是痛苦的,刺骨、僵硬、发麻,她永远不想再体验。

    她穿新鞋那天,同桌都惊呆了,还有好多人都过来看她的脚,然后那天,同桌才笑起来说:“看谁还敢叫你‘飞孩儿’了。”她才知道,背地里同学给她起的那个外号。他们当地鞋和孩不分,灰和飞不分,而她那双白鞋子穿太久,无论怎么洗,都已经变成灰色的。

    当她把那双漏水的鞋扔掉以后,她觉得自己要走的路不再是过去千百遍送货的那条土渣铺成的路,她应该走得更远。

    可人一旦决定要往某个方向走的时候,具体的障碍才真正涌上来。

    先是跟不上英语的进程,新来的老师是一位师专毕业的女学生,总不甘于落后小镇的环境,没多久就找了县长的儿子,时不时请假去城里谈恋爱,上课的时候都不备课,还要问学生上节课讲到哪里了,英语教得七零八落。

    那年镇上又发水灾,学校停课两个月,初三模拟考的时候,她的分数离市区里最好的高中还有距离。

    大家都不着急,有的说就在本地读也不错,除了本科上线率低点,学校环境还是很宜人的;也有人说,上个中专不更好,还能很快赚钱;更有一部分打算毕业就南下打工。

    只有她苦恼,才十五岁,就开始失眠。她不想这样,她也想像徐浩然那样能体面地活着,只是当时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这些问题,原本都有解决的办法。

    寒假来临时,徐浩然送给她一张市区一所重点初中的寒假补习卡,那年春节,她在家待了四天就开始去上课,早上天没亮就出发,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先送货,再赶到学校,座位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冷风飕飕地直往脖子里灌,她给脖子裹了厚厚一层围巾,缩在角落里,用发抖发红的手认真做着笔记。听力不行,她就在二手市场淘了一个随身听,来回路上听。

    出分数那天,她挤进市区一百二十名内,超过了市一中的分数线,这意味着她不用额外交借读费。可开心还没几天,禽流感暴发,家里店铺关门,债台高筑,家里每天被催债的人骚扰,别说学习受影响,学费和生活费都成了问题。通常这种情况,她是要放弃学业的,但徐浩然二话不说地给她在银行办了一张助学卡,跟她说里面的钱只能用于交学费。

    她曾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加倍地偿还这笔费用。可如果仅是这样,也许还好,而后来她才发现,金钱让人拉开的差距远远比不上意识让人拉开的差距,前者或许可以弥补,后者可能永远无法弥补。

    瞧瞧天底下那么多从固有教育体系走出来的人,超群出尘的总是极少数。

    徐浩然帮她缩减这种意识上的差距。

    从大学选专业,到工作选单位、选职位……徐浩然给她的点拨看似随意,却不可逆转地让她这个街边蹲着啃鸡排的小女孩一步步脱胎换骨。

    “老师,我第二专业可以选心理学吗?”

    “可以啊。”

    “好像不太实用。”

    “没关系,养成琢磨人心思的习惯就很好。”

    “老师,我需要进学生会吗?”

    “没必要,这类团体的生命都不可能长于科学和艺术生命,尽量想办法接触一些人性本质的东西,与其给辅导员打下手,不如多读点书。”

    “老师,我实习是去大公司还是小公司?”

    “如果可以,去创业公司。”

    “为什么,万一拿不到工资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拿不到就正好看看理想是怎么破灭的。”

    是的,她发现,相比看钢铁是怎么练成的,看理想是怎么破灭的更能让人反思和成长,这让她逐渐形成了遇事不慌、尽量想好周全之策的思维习惯。

    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经常这样说,伴着淡然的笑,这些都让她在无数患得患失的日夜里得到了安慰,让她在焦灼的野心和残酷的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这个人,可以说,是她青葱岁月里的信仰。

    要成为像老师一样厉害的人!她这样告诉自己。

    而徐浩然不同于别人的地方在于,他的自尊和高傲,没有给颜亿盼任何回报的机会。

    十年前,徐浩然离开云威那天,颜亿盼把离职证明和竞业限制协议给他,并把他送到了工程院门口。

    徐浩然:“就到这儿,别送了。”

    他的话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颜亿盼一步都不敢往前走。

    颜亿盼:“老师,我还能为您做什么?”

    徐浩然:“不用,好好走你自己的路。”

    颜亿盼:“以后还能再见吗?”

    徐浩然:“只要你留在这里,总能再见。”

    徐浩然说完,快速下了工程院前的台阶。

    头顶烈日刺眼,照得颜亿盼眼圈通红。

    没有人知道他们曾有过怎样的交集,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就按照徐浩然的建议往云威投了简历,并通过层层筛选进了总裁办,她本以为从此要开始帮助老师,她想象了无数可以帮他做的事,只要老师想得到,她就做得到。

    可没想到,徐浩然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将她带入了云威:由自己培养的人亲手终结自己在云威的职业生涯,并且给了她最后一个往上爬的台阶。

    她看着徐浩然的车离开后,一个人窝在角落很没出息地掉眼泪,那眼泪抹不掉一般,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来,越来越多,像是在透支她未来十年的泪。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路总是要继续。

    如果她还停留在只会躲在角落哭着等人回来的层面,那么老师前几年的培养也就白费了。

    多年以后,她逐渐明白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每个人也有自己要回的家。从一开始,她就选了一条只能独自前行的路。

    她想成为这条道路上的胜者。

    或许在前行的某个岔路口,还能见到他。

    只是万万没想到,多年以后,他们是以这种方式再次产生了交集。

    太过理性与克制,不得不隐藏随时会爆发出来的情绪。

    颜亿盼觉得脑海中有些发晕,她拿出手机,按照记忆里的号码发了一条消息:不知我现在算不算学有所成。

    寂静的夜里传来短信的声音,对方只回了一个字:算。

    她看着那个字,眼圈发热,感到视线越发模糊。

    算。

    她倒在床上,嘴角弯了弯,月色清冷,她闭上了眼。

    颜亿盼在恍惚中睡去,有一个身影静静地靠了过来,她放在床上的那本发黄的书也被那人收了起来。

    “程远?”她呓语般喊了一句。

    程远走过来,抚了抚她额前黏着的碎发,说:“早点睡吧。”

    “报价呢?”她问。

    “报价已经定了,别多想了。”程远捏了捏她的下巴,看到她发红的嘴角,用大拇指抚摸了一下,低头亲了亲。

    颜亿盼上前搂着程远,他身上的寒气激得她打了个寒战,她口里念叨着:“你回来太好了。”

    97.竞标现场

    乔婉杭从Lisa那里要来了徐浩然的离职复印单。

    Lisa非要亲自送来,并反复强调:“有关徐浩然的资料非常少,我知道他曾在美国麻省理工留学,然后被翟亦礼老先生挖了过来带队做研发,期间还在大学当客座教授,教集成电路设计。”

    上面的字体写得浑圆潦草,并不是隶书。

    离职原因也写得很简洁:业务调整。

    这几个字根本都不用再去找刘江核验,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Lisa神神秘秘地说:“我来这里五年,只听一些老员工提过他,您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以前工程院是什么样的。”乔婉杭说道。

    “以前工程院不是公司的核心,研发中心也不在这里,在硅谷,程院长来了以后,研发中心才搬到隔壁。”Lisa说了一些她知道的历程。

    乔婉杭点了点头,让她出去了,翻看着那张书签,最后还是将它放回了书里。

    助理此刻手里拿着她的外衣,今天是投标日,她需要出面给上战场的同事出征前的鼓舞。

    此刻,云威楼里的空气都染上了一层静默的颜色,橘色的晨光照在整座大楼上,空气中的尘埃粒子似是随心所欲地慢慢漂浮,像在等待被某种东西激活。

    一切井然有序,对外沟通部的Amy把报刊的头版头条新闻叠好了送到乔婉杭办公室。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上面刊登的是来自边远山区孩子们的信件,他们因为云威的远程教育体系而获益,同时也参加了云威数字竞赛,并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

    这份报纸同样也先于云威竞标团队,抵达招标办公室。

    颜亿盼依然来得很早,她外面穿着浅咖色的小西装,里面是一件带着红色印染的套裙,早晨的光透过云威的玻璃落在她身上,看起来温和大方。

    旁边是工程院的几位高工,程远、罗洛和厚皮,三个人都穿了西装,系了领带,厚皮还把自己那一头长不长短不短的头发修成了板寸,从技术怪咖到商业精英,也就那么一夜的时间,销售部的蒋真、吴凡都一身黑西装,庄重而自信。

    大家见乔婉杭来了都站起来:“乔董。”

    “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

    “还行。”吴凡很谦虚地说道,“熬几个大夜算不了什么。”

    “昨天抹了罗组长的遮瑕霜,遮住了我的黑眼圈吧?”厚皮揉着眼角,来了一句。

    “我什么时候有遮瑕霜?”罗洛拧着眉头问道。

    “我看你化妆袋里的。”

    “那不是化妆包,那是旅行包。”罗洛大声纠正道。

    大家又笑了起来。

    “严肃点!”程远无奈地干咳了一声。大家又都安静了。

    乔婉杭面向大家,说道:“不管结果如何,今天晚上,我都宴请所有参加这次竞标筹备工作的人在旁边的酒店吃饭。”

    接着,她给大家鞠了一躬:“拜托各位了。”

    几人手叠在一起,如同要上战场的战士一般,大声喊道:“加油!”

    云威这座被晨曦笼罩的大楼折射着多彩的光芒,飘浮着的粒子终于被这句话所激活。

    乔婉杭就这样把战队送出了门。

    “想想晚上吃什么,澳龙、海参,还是大鲍鱼……大家都放开了讲。”蒋真说道,“别说乔董请你们,我也会请你们,你们随便挑地儿。”

    “那就新开业的跳龙门海鲜自助,人均999。”厚皮说道。

    “你就不能挑点儿上档次的吗?”罗洛说,“不要自助,要私房菜。”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吴凡说道。

    一行人都尽量没讨论方案,试图调整状态。程远一路上没怎么说话,颜亿盼小声问他:“累吗?”

    “累死了。”程远低声说道,头还要往颜亿盼肩膀上靠。太腻歪了,颜亿盼很快把他脑袋推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

    到了竞标会议室外,他们和数码中国公司的研发VP以及几家合作公司汇合,他们每家都有自己的展示时间,除了一两个女士没穿黑色,男士清一色的黑西装,氛围变得庄重而严肃。

    到了竞标会议室,他们的心又都悬了起来。而颜亿盼越是这种重要场合,她的心跳越平稳。

    讲标的地方是在一个独立展示厅,中间是一个玻璃空间,十几位中外评委都坐在外面,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评分表,而他们如同展示品一般进入到那个空房间里,透过玻璃来看对面的评委,这让里面讲标的人凭空产生了一种被仔细围观的错觉。大概是为了避免他们跟评委有私下交流。他们进入后,里面两个摄像头齐刷刷对向主讲人,外面的主持人会提示他们几点开始,并在结束前的十分钟再次提醒。

    颜亿盼回头看了一眼罗洛和厚皮,暗自担心这种阵仗对技术宅男来说是不是太大了。她坐在一旁,和信息处的处长简单寒暄了几句,轻轻吸了一口气,整个房间的气氛非常压抑。程远简单介绍了今天的主讲内容,罗洛便上来了。

    罗洛:“这次研发一共八个组,团队总共一百一十人,分为需求组、开发组、架构组、测试组……”

    罗洛的讲解也伴随着身后墙上左右两边大屏幕的PPT切换,一版是中文,一版是英文。

    “这次体系设计公司都是本土企业,我们把各自企业在中国的服务体验都进行了细化分析,智慧城市的技术更是以本土化为指导方向进行的开发。”

    厚皮在下面配合着点开了一个视频。

    这一段内容旨在针对国兴联合Xtone、IM等外资企业可能产生的缺陷,他们太习惯于把国际的创新设计简单修改就加以使用,而不是针对本土做定制化设计。

    “在服务受众时,能够根据地域特征进行调试,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有另一套精准识别体系,普通工作人员未必能很快区分这些人的细微差别,但我们的芯片可以;另外就是方言识别,中国的方言分为:官话方言、湘方言、客家方言、闽方言、粤方言等;还有……”

    坐在外面的负责人员和专家听到这里都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

    “这些语言的识别在语音语调上都会有变化,智慧城市里,他们可以选择接近的方言进行需求输入。另外,中国幅员辽阔,气候多变,搭载云威芯片的主板具备耐寒、耐旱、耐潮、耐风沙侵蚀的优势……”

    罗洛接着又讲了加密应用,还补充道:“加密方面,我们可以对黑客发起挑战,看他们是否可以破译密码和层层封锁拿到加密数据,这部分实验,云威近几年一直都在实践。”

    罗洛讲完后,吴凡上来的时候右手放在一边,掌心朝着他,二人轻轻拍了一下,以示鼓励和赞赏。

    吴凡重点讲的是资宁工厂产品出库的时间和效率,主要介绍云威产业链在配合智慧城市上的灵活调整。

    此时,颜亿盼的手机忽然亮了,是一串熟悉的来电号码。

    这次讲标并没有她的任务,她只负责和投标处的人联络,她弯着腰,出了会议室,一路走向大楼另一侧空无一人的过道。接起了电话。

    “小颜,”这个声音让她站直了身子,对方的声音带着优雅温和的声线,“你还好吗?”

    “老师。”颜亿盼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在投标现场吗?”

    “嗯,我在。”

    “这次电话只有我们两人听吧?”徐浩然说道。昨天夜里的电话,徐浩然必然能从颜亿盼寒暄的语气里判断,这一通电话是被监听的。

    “嗯,是。”颜亿盼回答。

    “你昨天问的问题,我不方便直接说,你的猜测是对的,那份报价很可信。”

    “哦?不过我们没有参考它。”

    “这可能由不得你们了。”

    颜亿盼的笑意从脸上消散,她听出徐浩然语气里的威严。

    “现在距离云威确认报价应该还有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需要你协调云威做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她能感觉到徐浩然循循善诱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要不要把智慧城市项目让给Xtone。”徐浩然语气极为平静地说道。

    “什么?不是,为什么?”颜亿盼对突如其来的提议很诧异,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应对来自恩师的压力,“Xtone怎么知道自己就会输呢?”

    “他们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看过Xtone中国区的方案,他们执意要做项目主导,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认为我们使用的系统需要和国际接轨,而不是深入研究国情,然后把自己的顶级研发配备给它。”

    “可还有国兴在。”

    “国兴在Xtone面前一直没有话语权,你不知道吗?”

    “好,就算他们的方案不行,你怎么知道我们行?”

    “在我看来,不管你们行不行,方案上,本土客户也会偏向你们。”徐浩然说这话时,无比笃定。

    颜亿盼却没有感到丝毫轻松,沉声问道:“您要我做什么?”

    “当协调人,谈判。”

    “谈判?”

    “对,Xtone的条件非常简单,云威要么放弃市场,要么放弃研发。如果云威‘不幸’拿下了智慧城市项目,那么Xtone会联合多家芯片研发机构起诉云威专利侵权。”

    “那如果我们输了,就不会起诉了?”

    “至少不会那么快,据我了解,云威需要的只是时间,是放弃市场赢得时间,还是赢了市场,输了官司,你们要做出选择。”

    “他们未必肯相信我的话。”

    “我现在给你发他们的起诉书,起诉时间没有定,今年、明年或者后年,还是拖下去,全看这次竞标结果。”

    颜亿盼看到手机信箱里发来了一封邮件,里面是英文附件。

    “老师,为什么是你?”

    “倒计时开始了,小颜,”徐浩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十一点十五分前,你们必须给出最终报价,我的预判是比THE给你们的报价多出三千万就行。”

    “老师,您想看云威输吗?”颜亿盼倒吸一口气,眼圈发红,她有太多问题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我不想,所以才让你们有机会谈判,小颜,你不会不懂,输赢从来不在一时,以后的路还长。”徐浩然劝道。这声音,让颜亿盼产生了错觉,徐浩然不是他们口中的危险人物,依然是她的恩师。

    “就像您留给翟云忠的书签写的那样,‘吾之所长,阴而养之’?”

    “他也没听我的……现在形势不同了,美国半导体协会早就关注了中国芯片行业的发展,明的暗的,他们不可能让云威超越。”徐浩然的语气很难捉摸,有对过去的不甘,也有对未来的笃信。

    颜亿盼的手紧握着,大拇指的指甲掐进了食指里,她却感觉不到疼痛:“没想到十年以后,和您交流的是这些。”

    “之前一直在寻找最合适的协调人,可你们那个程院长很抵触和我沟通,昨天和你通话,我发现,你确实成熟了很多。”

    “所以您选择了我来配合您……”颜亿盼语气有些不稳,完全没有昨天那种自持。或许,她意识到,这是她和恩师多年后,第一次私下交流。

    “我说过,都是公事,无关个人。”徐浩然说完,挂了电话。

    她的手不自觉地有些发抖,挂了电话。愣了几秒,仿佛梦游一般,里面讲标还在继续,这通电话来得就像一场恶作剧。

    她最终选择给乔婉杭打去电话:“最终报价可能还需要再调整,你能不能过来,还有廖森……”

    “什么意思?”

    “徐浩然说那封邮件报价是准确的,但是如果我们这一次赢了,Xtone会起诉云威,并停止所有专利授权。”

    过了好一会儿,乔婉杭才说了一句:“太扯了吧。”

    但最终她还是答应立刻过来。

    程远在竞标场看颜亿盼出来时神色有些不对,没过多久也跟出来了,他听颜亿盼复述了和徐浩然的那通电话,听完后脸色很怪异,说道:“那天行业酒会上他就是这样,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中,云威活不了多久一样。”

    颜亿盼没有说话。

    这个改变他命运的人,这个她曾期待见一面,让他看看自己有好好努力的人,此刻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联系她。

    她又失落又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上怎么一条路,那份恩情要怎么还?

    十年时间,足可以改变一切。徐浩然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大喜大悲,此刻的他,到底是以什么立场来逼迫云威选择?

    “亿盼,”程远拉了一下她的手腕,把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从十年前他离开时就注定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颜亿盼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一脸沉静的程远,问道。

    “我看过你书架里的那本书,那时候没多想,以为是你的一个老师。直到那天,大乔把一张书签给我看,一模一样的字体,你妈妈以前说让你去看那个资助人,说的就是他吧。”程远到底是逻辑思维能力极强的理工生,几条线索外加老婆流露的情绪,他早已勾画出往事的大致轮廓。

    颜亿盼点了点头:“是他。”

    “看来我的提醒没什么用,”程远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这份恩情,你要还吗?”

    “怎么还?”颜亿盼红着眼圈,看着程远。程远也一时愣住了。

    “他一直都这样吗?”程远突然问道。

    “怎样?”

    “就是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其实用心非常险恶。”程远丝毫不掩饰对徐浩然的反感。

    “不,不是……他过去没有。”她看见程远愤懑和忧虑的眼神,一时怔然,口中讷讷地说道,“我希望对面的那个人不是他,也希望站在这里的人不是我。”

    “也许他就希望你站在这里呢?”程远幽幽说道,让人无法判断情绪。

    颜亿盼心里却猛地一跳,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此时看到门口乔婉杭、廖森和Eason下了车过来,也没再说话。

    二人沉默着走下楼梯。

    现在离报价最终确认环节还有不到二十分钟。

    讲标室外面一棵光秃秃的榕树下,廖森、乔婉杭、蒋真、程远,还有律师Eason 都聚在这里,坐在冰冷的石凳子上,圆形石桌上还有鸟屎和枯黄的落叶,不远处在这里上班的人行色匆匆。

    这种情况极不正常,就和徐浩然那通电话一样,但即便这是一场恶作剧,他们也需要谨慎对待,确认是否临时修改报价,进一步说,确认公司未来的前途。

    “这是不是他们使诈?”蒋真不愿相信现在这种局面,所有的一切看起来既荒唐又诡异。

    “这份起诉书是真的。”Eason拿着平板电脑翻看PDF起诉书,“有签章,条款也都很明确,应该是准备了一段时间,不过并不完整,没有写具体侵权内容。”

    “你们看了起诉金额吗?22.1亿美元,这就是让云威离开这个行业。”廖森看着屏幕,眼睛里全是愤怒的血丝,“让了这一单吧,至少还能活。”

    程远坐在树荫下,手握拳放在膝盖上。

    “得让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乔婉杭对这笔金额也有些头疼,她手里的钱经不起再折腾了,她又看向程远,“再说,我们侵权了?”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们要起诉的专利有多少项,是哪几项,问题是Xtone在美国申请的芯片领域的专利达十几万项,云威用过的,都付了高额的专利费用,没付费的,我们开发出了替代方案,我现在无法肯定是不是踩线了,他们也需要时间来确认用了哪项技术,时间不会很快。”程远低头看着那份起诉书。

    “徐浩然很肯定地说Xtone会起诉,他们也许早有准备。”颜亿盼说道。

    “的确不好说……在这个领域,Xtone是先行者,很多技术都占了坑,不小心掉到他们之前挖的坑是很有可能的。”程远对这种情况并不意外,嘴角勾了勾,说道,“就算没有侵权,Xtone和那些芯片公司停止授权,对云威研发的打击也不小,这是我能告诉各位的现实。”

    “他们凭什么发动其他公司一起对付云威?”蒋真问道,“那些公司不都是竞争关系吗?”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背后有一个组织,叫SIA,是关于半导体方面的协会,”乔婉杭想起了翟云孝的话,又转身对Eason说,“你帮我问问黎叔,这个SIA 和THE还有那些芯片研发公司的关系……这个计划他们应该很早就有了。”

    “真的要让?”蒋真万般不乐意地说道,这笔单子涉及他销售部未来五年源源不断的业绩,“这是逼我们公开放水?!”

    “我们过去被Xtone压制得够狠了,现在有实力打败他,为什么还让着他?”程远说道,话说得像是在商量,可细听,语气里透着不屈的决绝。

    “因为我们起步晚,”廖森点了一下有鸟屎的石桌,回答道,“你想和整个ICT领域做切割?让云威成为孤岛?别忘了,云威现在还不具备建立全生态的能力,咱们连芯片设计软件EDA都是人家开发的。”

    “现在我们对他们的依赖正在逐年减少。”程远神色很冷毅地说道,但依然没有马上给出决定。

    “程远,你不能只想着自己那个工程院,现在只是8亿的单子。”廖森露出他一贯的强势。

    “8亿只是开端,以后还……”蒋真低声说着,但廖森皱眉看他时,他又低头不语了。

    “这一次让了,无非就是云威早死还是晚死的区别,不让,我们还能搏一条生路。”程远说道。

    大家又是沉默,冷风从四面吹来,可是每个人的脸都热得很,在这一群人中间,似乎烧了一团无形的火。

    颜亿盼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地面,眼神有些失焦,忽然听到乔婉杭问她:“他怎么还有你的私人电话?”

    颜亿盼愣了一下,摇头不答,然后说道:“他一年前也联系过翟董。”

    “应该也给了什么威胁。”程远嗓子里有些难以压抑的愠怒。

    “不让。”乔婉杭说道。

    听到这里,廖森眼神眯缝了一下,一阵寒光转瞬即逝,他抿了下发干的嘴唇,说道:“这个时候,不要感情用事,这个决策事关云威的前途。”

    说到这里,颜亿盼和乔婉杭不约而同地看着他,“不要感情用事”这句话,颜亿盼也曾对乔婉杭说过,再次听到时,颜亿盼感到痛苦,乔婉杭的神色更冷了。

    “我为什么不能感情用事,是我无能吗?”乔婉杭沉声反问道,接着说,“老规矩,投票表决吧,‘不让’的举手。”

    乔婉杭说完,一抬手。

    程远也抬起手。

    蒋真两手交握,拧紧,看了眼廖森,不敢举手。

    廖森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

    平票。

    门口数码中国和京强的领导站在那里等着这群人,吴凡给他们发来催促信息,时间不多了。

    “你呢?亿盼?”乔婉杭忽然看了一眼旁边倚靠在树下的颜亿盼,问道。

    “我也算里面?”颜亿盼脸色发白地看着乔婉杭,问道。

    “当然。”乔婉杭看向她的眼眸亮晶晶的,说道,“你即便沟通此事,也应该有自己的立场吧。”

    程远看了过来,神色幽暗。

    廖森也看着她,毫无期待。

    颜亿盼曾一直都想参与到公司的最高决策,决定公司的发展方向,可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她突然没有了力气举手,在她的记忆里,徐浩然从来说到做到,这不是牌桌上的虚张声势,是对你下狠手前的谈判。

    要么让出市场,要么停止研发,你总得选一样。徐浩然毋庸置疑的说话语气再次出现在她脑海。

    “我……弃权。”颜亿盼低低地说了一句。

    98.傲慢

    吴凡的催促电话打了过来,透过楼房的玻璃,他们能看到云威讲标的人站了起来,马上要进入下一个环节了。

    “怎么办?”蒋真有些着急地问道。

    “廖森,你说让,之后丢标的责任,你能承担吗?”乔婉杭直直地看着廖森问道。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共同决议吗?”廖森显然不能同意,因为这个责任太大,涉及太多人的利益,身为职业经理人的他,有自己的权衡。

    “好,这个责任,既然你不担,就我担,”乔婉杭站了起来,“我说的不让。

    不就是打官司嘛,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我也逼得跳楼。”

    廖森看着她,与其说是被惊到,不如说是被震撼到,最终没有再坚持。

    众人站了起来,一同往里走。

    颜亿盼落在后面,情绪无论怎么掩饰似乎都无济于事,乔婉杭忽然停下来,走到她身边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颜亿盼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前面的台阶。

    “是怕了吗?”乔婉杭注视着她,看出她现在的状态和早上完全不同。

    颜亿盼抿了抿嘴,摇头。

    “别怕。”乔婉杭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背,两人加快脚步往里走去。

    乔婉杭、廖森和Eason都留在外面等待,玻璃房的竞标现场,专家进入了提问环节。

    只有十分钟答疑时间,专家将会就每个人提到的方面进行提问。

    这个环节,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挑战,因为他们预想了很多问题,但并不能完全涵盖所有人的问题。

    外国专家询问了厚皮几个芯片设计的问题,包括线程设计和功率、制程以及安全性能测试环境。

    厚皮和罗洛交互回答,如两枚配合熟练的双核,无缝衔接。

    “说说用在这款服务器上的DPU,我看这是你们方案里的一个卖点。”一位专家提问。

    “DPU,Data Processing Unit,核心功能在于高效而安全地处理庞大的数据,并且不占用CPU的内存带宽,采用了开源指令集,更为异构,数据查询、加密解密都更高效,主要应用于服务器……”罗洛很专业地介绍着DPU。

    “DPU就是CPU的小秘,高难度的CPU自己来,图形这种长脸的活儿由老婆GPU 来,DPU就藏在后台帮他打理各种琐碎庞杂的数据。”厚皮做了通俗的解释。

    “而且口风紧,心思单纯,不求上位,不占资源,可谓史上最贴心小秘。”罗洛也来了兴致,开启了讲相声模式。

    下面有低低的笑声,程远干咳了一声,两人立刻收起人来疯的表现欲。

    “你们这款DPU叫什么?”专家问道。

    “玲珑。”程远回答道,“它非常小巧。”

    专家在本子上做了笔记,他们落在本子上的笔触声,也微微触动在每个人心上。

    项目管理方紧接着从技术问题跳到了管理问题:“如何保证你后期供货的质量?智慧城市也是健康城市,在市场要撤回什么产品,损失财力是小,丢失了信用是大。”

    这是在隐射去年资宁工厂铅超标的问题。

    他们这一周的准备全部集中在技术上,颜亿盼也以为拜访过部委领导,他们就会忽略这个雷。

    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不多,颜亿盼却不在状态,这个问题,本应由她这个深入一线的人来回答,蒋真直接朝她看了过来,可此刻,她居然一时张不了嘴。

    现场静默了几秒后,蒋真先回答了:“我们对产业链进行了全面改革,把质检部门的合作体系由过去的链条式变成了工作间式,不是产品一个又一个流水线式的检查,不会造成A认为没问题,那么B、C、D就比较容易放松警惕的情况,而是四个人坐在一起,对一个产品多方位检查,才会进入下一个工作间。”

    他的答案很偏理工思维,对方却并不甘心:“那你们过去出问题,是因为放松警惕吗?”

    空气有些凝滞,颜亿盼终于接过话头,答道:“事实上,我们现在还在为那次事故买单,资宁工厂每年四亿的赔偿额不会允许它再有任何事故,在这种压力下,他们做的产业链管理和质量管理体系就格外可信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参与竞标的公司,恐怕没有哪家企业经历过这样的反思和蜕变。”

    三秒后,头顶上的一盏红灯亮了,他们的时间到了。一行人走了出来。

    出来后,他们没有经过专家观察室,而是直接从侧门过道进了一个会议室。这里是商务处的工作人员和公证处的办事员,他们将在现场进行最后十五分钟的报价确认。

    信息处处长拿着一枚红色信封,拆开来看,上面有乔婉杭和廖森的签字以及公司财务部的盖章,处长问道:“这是你们的最终报价,对吗?”

    “对。”程远回答。

    “不改了?”

    “不改了。”

    “好。”处长说完,把报价单递给了旁边的部长,部长点了点头,他们当着第三方公证处的面,在上面盖了章,重新封了起来,看了看手表,在上面写了年月日,几时几分几秒,最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在了公证处的透明箱子里。

    对面,黑压压来了一群人,吴凡小声说道:“国兴的团队。”

    国兴的高管李琢目不斜视,只看着程远,程远看着他,礼貌地笑了笑。

    两队擦肩而过。

    “他认识你?”颜亿盼侧过头低声对程远问道。

    “见过一次,也没怎么说过话。”程远说道。

    “嗯,我看他一直对你挺有兴趣。”颜亿盼想到之前国兴试图挖过工程院的人。

    “是对工程院有兴趣。”程远说道。

    他们径直走到大门口,和乔婉杭等人会合,大家都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

    数码中国的工程师和他们每个人都握了手,说道:“云威名不虚传!希望这次能合作成功!”

    京强商量着结果出来后,无论成败与否,他们都要一起庆祝一下,喝酒、唱歌、蹦迪随便挑,互联网公司的年轻人多,以后还可以搞篮球、足球、羽毛球联赛。

    只是他们发现云威的人此刻都只是笑着应对,兴致不高,于是分外佩服,觉得他们沉稳而深邃。

    之后,几家公司便分别上车离开了。

    回到云威,程远依然在办公室里整理这段时间所有智慧城市的资料,在准备下班的时候,却看到乔婉杭一直坐在他门口的沙发上,这层楼的人基本都走了,办公室里只有过道灯亮着,她坐在那里也不上前敲门,像酝酿着什么。

    “怎么了,大乔。”程远问道。

    “你在竞标室外面说的那些话,‘应该也给了什么威胁’……是什么威胁?”

    乔婉杭走近他时,问道,“我不想听猜测和推断,我想要确切的答案。”

    “我给不了你确切的答案。”程远摇头说道,“因为我也不知道。”

    “能把他死前,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吗?”乔婉杭抬着头,问道。

    程远将她迎进了办公室,让她坐在沙发上,给她冲了一杯咖啡,自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他自杀前一天晚上的确找了我,我们还吵架了。”程远语气淡淡地说道。

    “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这种吵架持续了一两年,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是我不够理解他。”程远拿出烟,慢慢地点上,开了窗,吐出一口后,才开口道,“十年前,我答应他进入云威有个硬性条件,就是脱离现有指令集和生态圈,硬件上打破ARM和X86主导,在软件的开发上基于开源代码。这其实非常冒险,因为没有市场。但我也没有自大到完全不顾ICT领域的研究体系,所以,在工程院一直都是两条线并行。

    自主研发是我主抓,美国那边的授权研发是老翟主抓,我们偶尔也会交叉管理,总之,出成果是最关键的。”

    “所以,他那条路没有走通?”乔婉杭这么说着,想到她刚来不久时,小尹告诉她程远和翟云忠在这个办公室的争执场面,当时翟云忠吼程远,说他一定很得意,他选的路是对的。

    “事实上,他那条路不但走通了,还走得挺顺利,至少比我这条路顺利,有些芯片在国际市场甚至达到了惊艳的程度,你看过他在发布会上侃侃而谈的样子吧?”程远目光灼灼,眼底满是欣赏。

    乔婉杭低声说道:“这几年才开始看的。”

    她回国这两年翻阅了有关翟云忠的一切,看过视频里的他,意气风发,自信满满。

    “就是太好了吧,才引起了国际上的过度关注。”程远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硅谷一直都有云威的研发基地,之前是他负责,几年前,他把硅谷的核心人员调到中国来,因为那时候,美方有人开始频繁接触那边的研发中心,打着调查的名义,不知道搞什么名堂,搅得我们这里也不安宁,几条产品线频频受阻。”

    “我知道他死之前一直在关注美国那边的政治形势。”乔婉杭说道,刘江也提过翟云忠购买的书籍。

    “老翟说,哦,不好意思,私下里管他叫老翟叫惯了……”

    “没事,你说。”

    “他说,美国那边什么也没查出来,就在前年,据说有人配合他们,搞出来点东西,我无法确定那个配合的人是不是徐浩然,后来,我从你这里知道,徐浩然联系过老翟,而他死之前半年也跟我说,THE有位故人能帮他。”程远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郁,“但,你也看到了,帮助的结果……”

    “你有没有想过会出现这个结果?”乔婉杭问道。

    “我有时候觉得我其实一早就看出来了,有时候又觉得我糊涂得很,”程远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有些波动,语气不太稳,他用力吸了一口烟,缓了一下后,又接着说,“到2019年的时候,他的状态变得很不好,每天都很焦躁,我们俩工作上的争执也多起来,我能感觉到他着急,可是有什么办法,人家研发了近半个世纪的东西,我们想要脱离依赖,全面赶超,哪那么容易?”

    “从那年开始,”乔婉杭低声问道,“他拒绝了所有家庭团聚……”

    “我应该猜到的……他那年从硅谷回来,约我去喝酒,我们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我骂他,说他脑子没在研发这儿,一遇到问题就怪我……我当时觉得很憋屈,很累。后来,他非要跟我签一个协议,说如果有新款产品出来,我可以带队离开,还说这是杯酒释兵权,我以为他是真要放弃研发,跟廖森去搞行政管理,后来才明白,他是怕自己不在了,没人护着工程院,会走不下去……”程远闭了闭眼睛,他感到头顶的灯光有些散,他的声音还在继续,有种强制压下去的沉郁感,他摁灭了烟,“年末,也就是他死前,我能推断的是,THE里有人拿研发授权和他交换什么……就像今天一样。”

    “所以,他死了,也没把对方要的给他们。”

    “我想是这样,或者,是他的死,让对手们觉得云威没什么反超的潜质了,给我们留了一些时间,才有了后来的千窍、玲珑……你看到的那些新产品。”程远说完,弯腰低着头,用手背拭了拭眼睛,眼角湿润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程远说完又站起来,手撑在窗台上,低头等着烟散去,掩饰自己略有些激动的情绪。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窗外寂静一片。

    程远用力吸了一口气,怅然一笑地转过身,看着乔婉杭:“我没想过你能接他的担子,他的离开……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所以,我第一次去工程院,你连见都不见我,是不想给我这个负担?”

    程远苦笑道:“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乔婉杭笑了笑:“……既然我来了,接下来,我会调用手里所有的资源来成就你的研发,官方说法应该是什么:建立一个以研发为核心的运营机制。”

    “多谢,我仍将全力以赴。”

    看来,徐浩然这次让他们屈从的谈判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斗志。

    程远说完,站了起来。

    “两年前不行,现在一定行,对吧?”乔婉杭忽然笑了起来,眼里还闪着泪光,站起来问他道。

    “两年前,只有我和他在坚持;现在,你来了,更多人加入了,你们的坚持,会让云威杀出重围。”

    一天后,云威得到通知:智慧城市中标。整个公司都沸腾了。股价当天涨停。

    吴凡并不知道其中原委,如同范进中举一般,先是在工程院门口挥舞着双手,让人给他开门,一路冲上顶楼,见到程远的时候,声音都抑制不住地变得沙哑颤抖:“程院长,赢了!我们赢了!”

    “找时间约部里谈具体需求。”程远靠在椅子上,看着他。

    “不是,程院长,您这反应是不是忒平淡了。”

    “吴凡,记得请我手底下的人吃大餐。”这句话,似乎是他表达欣喜的极限了。

    “那还用说!”吴凡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Xtone技术先进是没错,不还是输了吗?他们对中国市场还是缺乏深入研究,后来,我听说了他们方案的一些情况,太不接地气了,就想着把自己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技术方案改改就卖给本土企业,能行吗?不行啊!无知啊,无知。”

    “不是无知,”程远摇了摇头说道,“是傲慢。”

    吴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似被点透,接着仰天长笑大步走出办公室。出来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拍在了罗洛、小尹和厚皮的肩膀上,连几位女士也未能幸免于难,几乎每个人都没躲过,不得不转动肩膀缓解这突然袭击带来的震惊和酸麻。吴凡几乎是吼着说:“晚上吃大餐,叫上你们项目组,地儿随便挑!”

    待吴凡离开后,组员们欢腾着又去找程远确认这个消息,推门进去时,发现程远居然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那叫一个香啊。

    一只手落在地上,一只鞋踢飞到窗台下边。

    当天的深夜,颜亿盼还是给徐浩然去了一个电话,阳台上风声四起。

    “老师,我无法说服他们。”颜亿盼的声音里莫名透着歉意,她痛恨这种歉意。

    “没关系,说服不了就承担接下来的后果。”徐浩然答道。

    熟悉的句式和语气,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过去是安慰,现在成了威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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