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立时僵在当场。

    心里四分是喜，四分是忧，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紧张。

    喜的是由此得知了她的闺名，又即将有机会能够光明正大地同她说话，而不用担心会伤及她的名声。

    忧的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六叔方才对自己的指责，又会不会因此将自己当做不明事理之人，从而厌恶自己。

    “臣女叩请皇上圣安，太后娘娘金安，众位娘娘万福。”

    清泠泠的女声在裴昭耳边响起，瞬间将他从患得患失的窘境之中解救出来。

    就同四年前一样。

    裴昭想起四年前冬月的那一日，心里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崔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会因为旁人口中的一句话，便随意否定另外一个人的。

    “四妹妹。”

    太后刚刚免了崔瑜的礼，崔瑛便笑着开口道：“这位便是当日在永丰街救下你和二妹妹、三妹妹的裴小侯爷。”

    算起来，除去永丰街上他救下她时，隔着帷帽的那一面，这是自前世景明八年裴昭染疫病逝于边疆之后，崔瑜第一次见到他。

    她心有感慨，真挚地行礼道：“多谢侯爷义举，侯爷当日大恩，小女子与二位姐姐没齿难忘。”

    裴昭赶紧还礼，“崔、崔姑娘严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话未说完，便已然先涨红了脸。

    他也不知，自己分明从未患过口吃之症，怎么偏就在她面前丢了丑。

    裴昭窘迫地低下了头，恨不能将那殿前的五轮沙漏调转回一刻钟之前，好令他能好生准备这场相见。

    那他定然提前想好该怎么同她搭话，将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悉数考虑周全，再把说辞全部记诵到滚瓜烂熟，绝对不会如现在这样丢脸。

    裴昭后悔极了。

    崔瑜也有些惊讶于裴昭的反应。

    在她的印象里，裴昭是叱咤疆场，铁马定乾坤的天生将才，是临危不惧，骁勇善战的三军统帅。

    她曾为他的逝去扼腕，也曾在永宁宫对着前线奏报叹息，无数次假设，若是昭平侯尚在，那奏章上的死伤之数，会否有所不同。

    以至于今时站在这里，她竟然忘记了，如今初展锋芒的裴昭，纵然已是挺拔若松，骄阳般耀目，但他仍是少年，自当有少年人独有的青葱生机。

    即便她这次仍旧无法摆脱前世宿命，那也替边陲黎民，保住了一位国之股肱。

    崔瑜再次郑重地向裴昭行了一礼。

    “阿姐。”

    两人这番交谈，自然没有躲过近前回话后便立在太后身前的大裴侯。

    他带着酒气，将裴昭神态看在眼底，朝太后笑道：“原来我们家阿昭刚回京就遇到了崔家姑娘，还救了崔姑娘性命，真乃缘分啊，当年崔大姑娘与孝惠太子喜结秦晋，若是如今裴崔两家也能亲上加亲，岂不美哉？我看大嫂——”

    “六叔！”

    裴昭被他惊得猛然从倒拨时间的假想中脱身，急急止住大裴侯，“六叔莫要浑说！”

    大裴侯冷不防被侄儿拽住，又是一阵气闷。

    自己让他照顾自家亲眷他不干，可横竖裴昭才是自己嫡亲的侄儿，自是远较谢家小子亲的多，他虽然恼恨，但看在兄长的份儿上，这事情便也罢了。

    可是怎么如今自己帮着他求娶佳人，他还反过来扯起自己的后腿了！

    难道他不知道，这几个姑娘家为什么会被他姑母带来行宫？

    此刻不说，日后后悔了可便来不及了！

    同宗的侄儿和姓贺的外甥，哪个更亲近，大裴侯心里清楚的很。

    他再气侄儿，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好不容易喜欢上的姑娘嫁与他人。

    大裴侯可没忘了，他之前关心侄儿，别人进献到自己府上的美人，他动都没舍得动，便遣人悉数送去了昭平侯府，虽说跟这位崔姑娘相较，是多有不及，可那些美人也各个担得起一句如花似玉，堪称是环肥燕瘦，各具风姿。

    没成想，他这个侄儿竟然一个也没有留用，全部问清了籍贯，赏了银子命人护送美人各自回乡了。

    大裴侯得知之后心痛至极，他若不喜欢，大可以将那些美人还给自己嘛，遣散了作甚！

    可就是这么个不近女色的侄儿，竟然在崔家姑娘面前一反常态，如此畏手畏脚。

    大裴侯一眼便看透了侄儿的心思。

    不仅是大裴侯，便是太后也心生狐疑，但是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侄儿与闺阁姑娘交谈，暂时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另有心思。

    “素心，命人将崔姑娘的坐席抬到孝惠太子妃旁边，大家都入座吧。”

    太后沉声吩咐，她还需要再细细观察，然后再做打算。

    裴昭强行扶着大裴侯回到位子上，大裴侯登时气道：“你为何拦我？你敢说你不喜欢那崔家姑娘？！”

    裴昭好不容易恢复如常的面皮霎时又红了个透彻。

    可是他太清楚六叔行事的风格了。

    只要此刻自己松口承认对崔姑娘的心意，只要六叔的儿子们没有对崔姑娘有意，那么六叔定然会用尽办法，在离开行宫之前，便促使姑母下旨，定下这桩婚事。

    裴昭可以保证，若是崔姑娘嫁他，他定然爱她护她，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是裴昭不敢保证，崔姑娘会愿意嫁给他。

    他心慕一人，是要她平安喜乐，而不是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成全自己。

    “六叔。”

    裴昭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思，端正道：“我此刻只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并无他想，还请六叔莫要再说此等有碍别家姑娘清誉的话了。”

    等他问清崔姑娘的心意，若她愿意，他自会想尽办法求娶她为妻的。

    大裴侯冷笑一声，难道他们裴家为了保住贺家的家国，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御座之上，贺恂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一番唱和。

    他的庶母、长嫂为了攀附太后，吹捧外臣，情态可笑。

    他的母后，待母家侄儿宠溺关爱，更甚自己这个亲子百倍。

    可是贺恂早已不在乎了，他只是好奇，若是裴昭当真肖想备选后妃，母后会如何作为？

    他目光不经意地转过崔瑛身旁的位置，那抹清冷矜贵的纤细身影已然落座。

    贺恂曾见过崔瑜三面。

    第一次，她在他百步之外匆匆折返，贺恂只当她欲擒故纵。

    但不过盏茶功夫，他便再次见她巧言化解褚氏寻衅，拉着堂姐脱离纷争，贺恂稍觉有趣，暗中闲散跟上，又闻她二人说笑，先后落座水榭一角。

    第三面，慈宁宫中众人各怀心思，唯她无动于衷，恍若只是这场中宫之选的看客。

    贺恂开始猜不透她。

    他不知道崔瑜在这场大戏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可看不破，自然便有看不破的意趣。

    贺恂知道，崔瑜是这群闺秀里最好的。

    而他，只要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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