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辰亿丢失了这个分裂体的记忆。

    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中，连操纵的昆虫也无法辨明方向，高大的植物犹如丛生鬼影，密不透风地吸走阳光。

    磁场紊乱，他辨别不了方向，对于分裂体的感应仍旧存在。

    失去对于情况的掌控，弥辰亿只能跟着与分裂体的感应，往前飞行。

    一阵微风吹拂，眼前豁然开朗。

    幽深峡谷深不见底，由黑暗中蔓延出色彩斑斓的花草林木，奇异的芬芳弥散在空中，昆虫摇摇摆摆，直直坠在一朵巨大的艳丽花心。

    弥辰亿浮在空中，方才的昆虫已融化在酸液里。

    有关分裂体的感应时强时弱，他漂浮在空中，足有一个人高的蒲公英绒毛群飞过眼前，向着湛蓝到发黑的天空去。

    弥辰亿不慌乱，全部的感官细致运作着。

    花香、不明其意的鸟鸣、五颜六色的草木、还有…刚刚蒲公英软软的触感。

    平静的心湖荡漾出涟漪，这是除苜熹之外，其他事物给予他的感觉。

    作为分裂体旅行时，它的感官只有视觉。

    当全新的他再次踏上从前走过的路，居然会是这样的感觉。

    弥辰亿无法否认心中的触动，这个星球的一切完美契合他的喜好。

    之前他的世界只有苜熹一个人，所有激烈的情绪全然来自于她，而今，曾在脑中构建数字模型的一切真实被感觉到。

    弥辰亿才知道，苜熹究竟想要他想清楚的是什么。

    也明白她存有的心思是什么。

    脸颊一凉，弥辰亿抹去眼角湿意，踩在最高的树冠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你来了？]

    他听到它的呼唤。

    [要和我一起再游荡些年份吗？]

    弥辰亿眸光闪动：[我想，但我更怕见不到她。]

    [我也想，但你别忘记，这个世界的我，也同样需要她]

    [另外的你打乱我们的旅途，应当将完整的我送给她]

    思念牵肠挂肚，弥辰亿心念一动：[她…也在？]

    [猜测，你往后找就知道了]

    [我来了]，弥辰亿闪身，来到一株小小的银杏树前。

    他的分裂体——78934号，正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蓝色的眼瞳一闪一闪。

    [很有趣——你带来的情感，我终于找到看这种东西的乐趣]

    78934号起身，矮矮的身子只到弥辰亿小腿。

    [我已经流浪100年，终于感到乐趣时，却要离开]

    弥辰亿单膝下蹲：“你的能源耗尽了，最后还有一小时。”

    [68932号听到她的回音了]，78934号眼瞳弯弯，[很不一样的声音、字句…在你来之前，情感共通前，是所有分裂体唯一的乐趣。]

    “我不记得了，诚如38377号所言。”

    弥辰亿伸手，颇为奇妙地，摸上自己光秃秃的头顶。

    “没有头发是这样的感觉？”

    他扬起淡淡的笑容：“还有一小时，想飞吗？”

    [想，我还想看看这里]

    弥辰亿抱住78934号，直直飞入上空。

    这个五彩斑斓的星球，在78934号流浪100年后，最终赋予它不一样的感觉。

    这份情感储存在脑芯中，共通传递给所有分裂体。

    “你喜欢这里吗？”弥辰亿问它。

    [很喜欢，很喜欢…]

    音波渐渐消失，78934号明亮的瞳孔发灰，头低垂在弥辰亿胸膛前。

    “好，我知道了。”他缓缓降落，回到最初降落的树冠上。

    矮矮的小绿色机器人并不重，弥辰亿不再用刀刃划开它的脑袋，而是细心拆开，取出脑芯。

    新鲜的树叶成为78934号的棺椁，花香与自由的风是埋葬它的土壤，广袤无边的天空是它的墓碑，铭刻它余下的记忆。

    弥辰亿的步伐缓下来，时间在掌心流逝，脑芯内的程序不断发展、演变。

    无边的冰原荒漠中，他找到89734号，为它刻下冰雕；海洋中的孤岛上，他找到67344号，为它摘下所有椰子树上的椰子；死寂的沙土石林中，他找到53528号，为它吹奏一首曲子。

    弥辰亿后知后觉，被他视作痛苦的旅途，究竟给他留下多少。

    那些他随意摘取的常识、根基于事实上衍生的感觉，全都来自于他的旅途。

    宇宙死寂，恢弘震撼。

    按照苜熹的意思，弥辰亿认真感知一切，不再披星戴月，而是循序渐进。

    旅途已到尽头的分裂体回收达到总体的80%。

    没有结束旅途的分裂体还需要30年的时间继续。

    而他送走的38377号，则需要50年。

    当弥辰亿的世界丰富起来时，苜熹能够占有的部分已经很少、很少。

    有时，他甚至会忘记还有她的存在。

    苜熹不是禁锢他要去爱的强制命令，弥辰亿要忘记她，要以自己的身份去感受世界。

    只有当他成为真正的人，或者并不是人。

    只是弥辰亿时，他才有足够的爱意，能去回应她深沉的情感。

    最多还有50年，弥辰亿设想过，他回去时，苜熹已经不在。

    那很好办，他会同她一起。

    他最怕的是，苜熹不要他了。

    如果她拥有人类的家庭、人类的孩子、人类的丈夫。

    弥辰亿想，他或许会发疯。

    杀掉世界所赋予她的人类族群的任务、观念…他只要她一个人。

    完完整整的，全然向他剖开自我的苜熹。

    [所以，我们爱她，对吗？]

    躺在灰色的石土上，466657号偏头看着身边的弥辰亿。

    弥辰亿轻笑，没有回答，脑芯不断衍生发展的数字，告诉466657号他的答案。

    [我也爱她，这个宇宙的同样]

    [你也听到了吗？我感受到的频率？]

    [那是只有我们才能感知的频率，但她听到了]

    466657号眼瞳闪烁：[可惜，这个宇宙的她不爱我们]

    “以后会的，没有不能。”弥辰亿闭眼，感受擦过皮肤表面的沙砾。

    “这个时候，她是不是还小？”

    [嗯，但主意很成熟，和小大人一样]

    “…想看。”

    [我也想，它们都想]

    “可惜我找不到她…”弥辰亿抚过心口的耳骨夹，“等回去，我再听她讲。”

    [好啊，那就好]

    “你还有多久断气？”

    […还有一分钟]

    “我等你。”

    [……]

    “好了吗？”

    466657号不想理他，翻身，眼睛失去光泽。

    弥辰亿再也听不见它的声音，掏出心口的耳骨夹，蓝色钻石表面划过莹润线光，温和内敛。

    凝视良久，他打开它空荡的心口，将耳骨夹放进去。

    “把心脏送给你，我们一起听见，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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