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寿春的心情极为复杂。

    一方面为好友逃过追踪高兴，但还有种隐晦的酸涩——似乎他们也没有多相信自己，只怕也没有跟她说实话。

    她的神色变幻不定。

    厉卓阳小心观察着。

    其实在来之前，他已经有了定论，只怕寿春公主也被蒙在鼓里，如今一看，果然是这样。

    “公主？”

    寿春悲愤不已，大声道：“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还要怎样？！干脆让他杀了我好了！”

    这个“他”指代的是谁，厉卓阳瞬间了悟。

    他脸色微变，低声提醒：“公主慎言。”

    寿春神情讥诮，瞟他一眼，拂袖而去。

    厉卓阳摇头叹息，回宫复命去了。

    黎泽还在衍庆宫。

    明日他要亲自带五皇子回宫，准备满月礼。

    衍庆宫是他与苏和光单独生活最久的地方，突然要离开，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厉卓阳进去的时候，黎泽正盯着一架画屏发呆。

    “皇上。”

    他低着头，几乎不敢看皇上脸上的表情。

    黎泽如梦方醒，慢慢转过头来，低低应了一声：“嗯。”

    厉卓阳知道，他的话必定让皇上失望，可他不能不说，于是直截了当道：“寿春公主也就只知道那么多……”

    “果然，”黎泽笑了笑：“发海捕文书吧。”

    厉卓阳大惊：“皇上！”

    无论明贵妃，还是废太子，都不是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直接发海捕文书，皇家的颜面不要了？

    黎泽笑看着他：“一个长相酷似废太子的贼匪而已，你在害怕什么？”

    厉卓阳神色一凛，皇上下了定论，称他是匪徒，那他就是匪徒，一旦拒捕，官府有权当场击杀。

    他踯躅几瞬，还是道：“那明贵妃娘娘呢？”

    他总觉得皇上又不对劲了。

    黎泽叹口气，颇为无奈道：“明贵妃诞育五皇子后，身子一直不好，不是正在衍庆宫休养？你昏了头不成，这也要问朕！”

    厉卓阳听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有心逃离，可他还记得为人臣子的本分，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步也动不得。

    “蠢材，去办吧。”

    黎泽瞪他一眼，往隔壁看孩子去了。

    很快，一则海捕文书贴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

    这则海捕文书上还带了凶犯画像，五官清晰，栩栩如生，说是照镜子也不为过。

    不少人围在城门口的告示栏旁看热闹。

    “这是江洋大盗？看着不像啊。”

    有个人接话：“像不像的，看脸能看出来？”

    “这话不错。”

    “嚯，盗宝，盗的还是皇家重宝！”

    “好本事啊！”

    有人喝一声彩，却被身边人拉走了。

    剩下的人还在继续议论。

    “若逢此人，可先斩后奏。”

    “提供线索者，赏银万两。嘶……好大的手笔。”

    有人悄悄挤出人群，往僻静处去了。

    ……

    苏和光这边根本不知这场从都城蔓延开来的危机，更不知这场危机已经从宫廷扩散到江湖上。

    此时她正在一家茶楼喝茶。

    她要了个能看到对街的雅间，正对着的，就是凌州官署。

    很快，一行人打马从街尾过来，到官署前刚勒住马，一个小乞儿就摔在那为首之人的马前。

    苏和光扑哧笑出声：“这演技太生硬了。”

    黎泓在她身侧看着下方，但笑不语。

    对面的戏还在继续。

    黎泓果然有识人之明，被他盖章说刚正的人，果然刚正。

    那人翻身下马，也不顾身份之别，一把将小乞儿从地上扶起，关切地问着话。

    离得太远，听不见声音，但看他神色，约莫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话。

    小乞儿摇了摇头，拍拍身上的土，跑开了。

    “这就成了？”

    苏和光察觉那人的手僵了一瞬，神色也有变化，所以猜测就在接触到小乞儿的时候，他已经拿到了东西。

    黎泓点头：“成了。”

    二人相视一笑，转身下楼。

    这是场结果很好的戏。

    小乞儿得了银两，能养活他自己和妹妹；宋崇简大人打掉一个犯罪团伙，得了一笔政绩；苏和光本人了却一桩心事，解决了身边的危机。

    皆大欢喜。

    她难得有些高兴，脸上带着笑。

    黎泓见状，心里也高兴。这几天她很少笑，即使笑起来，笑容里也带着阴霾。

    他猜测，她大约是不舍得孩子。

    他知道她生下一个孩子，他没问过，也不愿提起来，叫她伤心。

    “你在想什么？”

    他们刚回到客栈，等苏和光察觉到的时候，黎泓已经发呆很久了。

    黎泓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来，微垂着眼睫，语气轻不可闻：“和光，你后悔吗？”

    苏和光有一瞬间错愕：“后悔？！”

    “嗯。”

    “后悔什么？”

    黎泓注视着她的眼睛：“所有事。”

    苏和光在他明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她笑了笑：“后悔，我从不后悔。”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主动选择，都是深思熟虑。

    她才不要后悔。

    她凭什么后悔？

    不知为何，黎泓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于是他追问：“一件也没有？”

    苏和光答得斩钉截铁：“一件也没有。”

    室内沉寂下去。

    二人分明离得很近，却又像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河流。

    黎泓觉得自己已经拼尽全力在逆流而上，却始终靠近不了她。

    他因此湿了眼眶，却不想叫她看见，只是低下头去。

    苏和光注视着他。

    午后昏黄的光线从窗棂里透进来，给他笼上了一层暖色调的柔光，使他看起来像一尊不属于凡尘的神像，悲悯，宽和。

    “三哥。”

    苏和光脸上的笑意隐没下去，低低唤了一声。

    黎泓轻声应了，却没有抬头。

    “你该有自己的一生，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过去的，就都忘了吧。”

    说到后来，苏和光的声音都开始哽咽。

    黎泓此时抬起头来，眼眶通红，他声音微颤：“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

    对着他那双满含祈求的眸子，苏和光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长叹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

    日影西斜，黎泓身上的柔光变弱了，一半脸笼罩上一层阴影。

    “哎……”

    也不知是谁，又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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