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窗，悄步自他身后走过，见纪寒舟已给墨如雪换了个舒服的躺姿，双目浅合，应也安眠。

    纪寒舟畏寒，应疏月是知道的，前些日子匆匆赶至檀城，调理寒疾的药也没带。严暑一过，他这身子恐又得仔细照料着才行了，而今贴身服侍的南沨走了，应疏月很自然地接管起照料他的任务。

    她自然是很乐意，相比起他从初识至今日所付出的深情，她想给予他再多一些。

    床榻里面叠放的有几床被子，应疏月想着拿过一床给那弱体盖上，怕吵到睡着的两人，是小声再小声，才拿过一半，却听有人惊声唤了她一嗓子。

    回头，乍见趴在床沿的人两手紧握着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含糊呓语。

    那手正是墨如雪的。

    叫唤的人未醒，床上的人醒了。应疏月心头先是咯噔一下，意识里觉得矫情师父是不可以随意触碰的，后一转念，认为这样也好，在不能反抗的情况下慢慢去接受他世界以外的事物。

    他孤独太久了。

    稳稳拿过被子来，贴心为纪寒舟掩上后，应疏月才坐到床边上，将那只木头般的手抠出，放进自己掌中，浅笑说道：“师父莫怪，樛安他许是太累了，睡得不安，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墨如雪乏乏眨动一下眼皮，默然接受。

    师父手指的温度和她差不多，都是微凉的，闲思着，另一手悄然靠近搭在床边上的手掌，钻进他掌心，轻轻握住。

    怕冷的人不知为何，手总是那么温暖，让人舒服。一个是敬爱的矫情师父，一个是珍爱的未婚夫君，如今两个人都待在身边。

    静谧的夜，微曳的光，应疏月垂目看着牵起的两只大手，悄悄上扬起的嘴角怎么也放不下了。

    墨如雪没再睡，眼睛一直睁着，似看似不看地瞧着自己那小徒弟静自傻笑。

    时间好似静止了。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靠近院外，应疏月轻缓放开两只俊秀大手，起身前看，拉开院门那一刻，她迟疑一瞬，原因是那个不修边幅只理青丝的人一身整洁，姿态严肃端正地站在门外，不见其往日悠哉做派。

    “长……影？”应疏月略带试探性叫他，仿佛阔别多年的熟人再次相见，有点陌生，有点不敢确认。

    长影朝她挤眉弄眼，说：“小妹，大哥帮你把神女请来了。”

    小妹？应疏月怔愣，平时叫声妹子就算了，左右他年龄大些，听起来也不突兀。可眼下这声小妹怎么有种乱认亲戚的嫌疑在里头？

    但看他严肃到都舍得对自己下手了，且就顺他话回了句“兄长”。

    长影微微一笑退开两步，恭敬弯腰，做了个里面请的姿势，说：“师叔。”

    不是说请了神女来？却叫什么师叔？

    那位师叔从夜色里现身，见她一身玄袍垂地，兜帽罩顶，黑纱掩面，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胖瘦，只能从姿态身高上看出是个女性。若不是长影在，应疏月定会将这一身黑得神秘的人认成是祭云宫的。

    那人目不斜视，径直往里走去。

    等不得应疏月问上一句话，长影快步跟去，引她至墨如雪所在屋子。关好门进去时，屋里亮起了数倍灯火，明晃晃的很刺眼。

    纪寒舟醒来已有小一会儿了，态度恭谨地站在一旁，看长影围着玄袍人忙前忙后，像侍候祖宗一样侍候那人。

    他也疑惑平日悠游邋遢的人怎么突然就换了副面孔，几次投去疑问目光让他解释解释，都被长影以不要说话回绝了。

    那人站在床边，凝望床上之人良久，开口讲了第一句话：“他就是你说的你妹妹的丈夫？”她说这话时缓缓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应疏月。

    宽大兜帽下一双凤眼射出犀利光芒，带着审视，看得应疏月一脸茫然，浑身不自在。

    长影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刚才叫她小妹，眼下似乎又被当成了墨如雪的妻子……

    大不敬啊！

    墨如雪一定也听见了这个荒诞不堪的谎言，还没来得及去看墨如雪脸色，身边一袭青蓝长衫的人脸色早黑成了锅底，那阴沉沉的气息势要将编造谎言的人撕碎。

    长影僵硬朝黑脸纪寒舟尴尬扯唇，回头说道：“是。”

    “不救。”神女道。

    “为什么？”长影瞬间不端君子身姿，急声问道。

    神女转身：“因为是他。”

    她的声音迷离婉转，犹如莺啼，说完欲要离开，应疏月抢先一步拦下她，想了想，屈膝抱拳，恳求道：“求神女能救救师父。”

    神女沉吟片刻，一声讥笑自她黑色面纱下传出：“师徒恋？有意思！你倒是说说，你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那个没有心的人委身于你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得应疏月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归根结底还是长影说的谎，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编造这么个谎，不管是因为什么，谎言无用，那就只能说出事实了。

    “神女可能误会了，师尊他至始至终都是个孤傲的人，孑然一身。我不知道您与师父之间有过什么纠葛，但希望您能不计前嫌，救他一救。”

    神女垂目，将跪求的人仔细打量，说：“本宫与他并无半点瓜葛。听师侄说他妹妹的丈夫中了一步遥之毒，成了个活死人，求我前来相救。中毒的人既不是你丈夫，那你也不是师侄的妹妹了？”

    应疏月刚要说是，长影立即跑过来道：“这个是真的，真的。”

    “随你。”神女走向墨如雪，“当年，师姐在国都城见过此人一面后，就茶饭不想，经常让我打掩护，她好偷偷溜出圣月堡，就为了能见一见此人，我一直好奇，能被我们修清心道的神女倾慕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却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有一天，圣月堡长老邀请一位贵宾参加月族的祭月礼，那是为师姐加冕神女身份成为殇南王后前最重要的仪式。师姐却在仪式上走向那位外族贵宾，问他愿不愿意带她离开圣月堡，她愿意为他放弃一切。然而此人像是根本不认识师姐一样，长袖一拂，飞身消失在新月下。

    族中长老觉得师姐举止不检，还吓走了客人，夺去她月族神女身份，让我补缺。而师姐也从此郁郁寡欢，云游四海……也难怪这个没有心的客人能被师姐记一辈子，当年我不过看了两眼，十几年过去，一眼就认出来了！”

    说话间她已解下宽袍，又将墨如雪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

    “如果他真是一个从不招惹世上女子的无爱怪人，即便是拒绝了师姐也没有错，可当我又见他，知他竟然娶了妻，难免为师姐抱不平……”

    应疏月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静静看她摆弄师父。

    没了袍子的遮掩，她那一头淡蓝色的珍珠头饰在灯火下闪闪烁烁，像把满天星辰串在一起，戴在了头上。一举一动间，额上珠饰轻轻晃动，虽她一直系着面纱，也能从其举手投足间判断她定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中毒时间太长了。”

    “那……师父他……”应疏月急切开口，生怕她下一句说的是毒入骨髓，解不了了。

    神女道：“现在解了毒，一年内可能都不能活动自如。”

    应疏月道：“您的意思是能解？”

    “不难。”神女说，“月族研制一步遥时并不是用来害人，而是用来御敌的，这种毒粉吸入口鼻后会麻痹人的感知，让行动变缓，因此它一开始是叫一步摇，摇摇晃晃的意思。后来不知是谁改动了配方，淬浸于兵器上，毒一入血流窜，人就不能动弹，一旦强行运气活动，就会毒发身亡。”

    应疏月悬紧的心倏然一松，欣喜道：“能解就行。”

    “姑娘，你也不要太早高兴……”神女感慨一声，欲言又止，吩咐长影去准备热水的时间，她坐床边上，坦然注视着纪寒舟。

    身周蔓延着沉静大气又神秘的气息，纪寒舟叫她看得有点不安，移步出来，拱手朝她揖一礼：“小生纪樛安，见过王后。”

    “你就是蓝月初的朋友？”

    蓝月初？这名字听起来一点印象没有，纪寒舟缓缓抬头，看着蒙黑纱的女人，涩涩问道：“蓝月初……是谁？王后说的可是南沨？”

    神女犹豫片刻：“初儿在你们昭盛时叫‘南沨’？”

    纪寒舟说：“应该叫却南沨。”

    “却、南、沨……”她细细品着这三个字，“却王权，弃南国。他倒是看得开！可身在漩涡的中心，谁能做到独善其身，不受命运支配？”

    “我们圣月教培养出来的女子只为王室延续正统血脉，无所谓男女情爱，可当在虎狼环视的深宫里生下初儿时，本宫多希望他不是王室中人，因为排斥王室里的勾心斗角，我便以月族之姓冠他名，唤作蓝月初。”

    免了纪寒舟礼节后，神女失笑，“没想到这孩子在外几年，竟自己取了个如此决绝的名字。”

    纪寒舟说：“南沨他虽厌恶王室斗争，不愿回去，但对王后的思念却日渐深切。王后想必已经见过他了吧？他性子冷，心思重，不善表达，还请王后多给他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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