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先生点头：“嗯，通过了！”

    林三在旁边一直关注这一切。

    他虽然听不懂二姐说的那些政治急苛、酷吏当道的大道理，但他听得懂葛老先生说的话。

    见老先生点头，说出‘通过’这句话的瞬间，林三比任何人都激动。

    他一蹦三丈高：“太好了太好了！”

    跑到老者面前，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他，扬声开怀道：“老先生你会为我二姐作保，对不对？”

    葛老先生拿起扇子，拍了下小胖子的脑瓜，瞪眼道：“老夫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吗？”

    林三跳到二姐的身后，抬手摸摸头顶，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有着丝丝缕缕的委屈。

    他小声嘀咕着：“我终于知道让我给你拿扇子是为什么了，就是为了拍我脑袋！”

    葛老先生瞥了他一眼：“你个小胖子……”

    林娇面露浅笑，抬手揉了揉弟弟胖乎乎的脸蛋，随后拉着他坐到老先生的身边。

    开始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她道：“老先生，你设置的三道关卡，我现已全部通过，那什么时候可以为我作保？”

    葛老先生心情大好，身上没了那些反骨，说起话来也和和气气的。

    他回答：“随你。”

    林娇想了想：“那就明日辰时，我和三郎过来接您，您瞧着如何？”

    葛老先生却摇头，半眯的眼眸带着宠溺，含笑道：“老夫还以为你这丫头永远不会着急呢，现在却又这般火急火燎的！不成样子！”

    他指了指茶楼的方向，继续往下说：“明日卯时五刻，老夫就已经坐在茶楼里说书了。”

    林娇恍然：“是我急切了……”

    “那这样好了，老先生，明日巳时我和三弟过来接您，去县里报名，然后吃点午食，再回到铜山镇，距离您下午说书的时间，应该是来得及的。”

    这回，葛老先生没有任何的疑议，点头答应下来。

    商量好之后，葛老先生松了一口气。

    呼……

    完事了，终于可以听故事了……

    他扯着椅子凑到林娇的面前，提起心心念念的事，说道：“好了，这回该你给老夫讲水漫金山的故事了。”

    林娇眨着娇俏的眼眸，看着眼前的老头：“……”

    一时之间觉得好笑。

    现在这个老头哪还有刚才那般傲娇，嘴硬，不饶人的架势，完完全全是个老小孩了，扯把椅子凑到面前，眨着眼睛盯着她看。

    整张脸上都是求贤若渴的好奇感，像一个刚识字，又毛毛躁躁的孩子！

    林娇抿抿唇，点头道;“好，现在就给您讲，……不过水漫金山只是整个故事当中的一个桥段。”

    “这个故事本名叫《白蛇传》，其中包括篷船借伞，白娘子盗仙草，水漫金山，断桥边，雷峰塔等等许多个情节组成。”

    “而故事的开始，要从西湖断桥边说起，白娘子白素贞是一条修炼千年，化成人形的蛇精。”

    “她只想一心修炼成仙，千年的道行让她的美貌比人间的女子美上千倍万倍，可唯独一点，她再美也没有眼泪，没有人的感情。”

    “于是她在菩萨的指点下，为了成仙来到了人间，收集代表人间‘生老病死爱恨离别’的八种眼泪，只有收集到这些眼泪，她便可以修炼成仙……”

    “可是……当她收集到第七颗眼泪时，在西湖断桥边，她与宝芝堂学徒许仙同遇一场急雨，两个人因雨相逢，有了借伞还伞的姻缘……”

    “白娘子问他，你是何人？”

    “许仙轻声回应着，小生姓许名仙，许配的许，神仙的仙，初次见面，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白素贞。”

    ……

    等到林娇把整个《白蛇传》全部讲完，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辰了。

    天色暗淡，一弯明月挂在夜幕东方。

    四四方方的小院里，林娇最后的话音落下，陷入一阵沉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林三才吸着鼻子，蹲在她的面前，双手扒着她的腿，哽咽道：“二姐，白娘子为什么要放弃修仙啊？”

    “白娘子和许仙真的好惨啊，呜呜呜呜……”

    林三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放声哭起来了：“那个和尚太坏了，跟头倔驴一样……”

    林娇抬手揉了揉三郎的发顶，说出了最经典的那句话：“法海不懂爱。”

    她说完，抬头看向对面，轻声问道：“故事已经讲完了，老先生，你听得如何？”

    葛老先生听闻此言，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抬眸，借着月光打量着院中的一草一木。

    仿佛这一草一木之间有着娘子的身影，可不知曾几何时，那抹身影慢慢消失不见，徒留满园空荡。

    耳边晃过娘子曾经说的话，还有方才白蛇传中许仙说的话，杂乱的回忆和思绪，让他心乱如麻……

    ——“夫君，桂娟今生能这般与你一起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我许仙告诉你们，街坊我可以不做，药铺我可以不开，但是我绝不会把我娘子交到你们手上。”

    ——“夫君，你念书回来了？桂娟想告诉你一件喜事，我有了……已经去医坊瞧过了……”

    ——“白姑娘是人是妖，我自己清楚……天色怪得很，怕是要下雨了，这把伞你拿着……”

    葛老先生闭了闭眼睛，眼前的画面如数隐入黑暗当中，被他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狠狠收紧。

    力道之大，已经掐破了掌心，渗出一抹湿濡的血……

    他若是有许仙半分通透，也不会有如今的下场。

    葛老先生坐了整整一下午，身体也扛不住了，双手撑在膝盖上，缓缓站起来，纤瘦的脊背佝偻不堪，愈发显得身上的袍子肥大空荡。

    他满脸疲惫，不知是累的，还是想起了过往，击垮了长久以往的逞强。

    老者起身，往堂屋走去，将林家兄妹丢在身后，丢在院中。

    林三吸着鼻子，茫然喊道：“老先生……”

    葛老先生并未回首，只是随意挥挥手。

    苍老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干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老夫有些劳累先去休息，你们走时记得把门关上。”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

    脚步微颤，来到堂屋，便反手把房门合上。

    林三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林娇按了一把手背。

    她轻声道：“老人家累了，就不要打扰了。”

    随后，她又指了指石桌上的狼藉，低声继续往下说：“把这里简单收拾一下，我们就离开吧。”

    “好！”

    姐弟二人简单收拾好后，这才离开葛老先生的小院。

    等到那下关门声响起，院子里愈发显得空荡……

    这时，从堂屋的卧房窗户里亮起一抹昏黄的灯火。

    屋中，葛老先生拢着衣衫，来到书桌前，拿起墨锭子在砚台里一圈一圈仔细又缓慢的研磨。

    许久之后，他铺开纸张，这才执笔，微有停顿后，笔尖落于纸上，一笔一划写下——

    《白蛇传》

    ……

    林三在外面轻轻地将两扇木门关上，然后转身小跑两三步，回到林娇的身边，胖乎乎的手主动挽起她的胳膊。

    林娇一边走一边用肩膀轻轻撞弟弟的肩膀，低声道：“天色太晚了，爹娘肯定担心我们……”

    林三恍然想起来：“完了完了，躲过了葛老先生的扁担，这回肯定躲不过爹娘的扁担。”

    听到这句话，林娇噗嗤笑出声来。

    “二姐，我们明天是不是还要来葛老先生这里啊？”

    “是啊，刚刚不是已经约定好了。”

    林三不禁央求着：“二姐，那我们明天可不可以早点过来啊，这样我们就可以去茶楼听书了。”

    林娇点头，完全没问题。

    “好啊！”

    他满心欢喜，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二姐，白蛇传的故事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白娘子和许仙的感情也太让人羡慕了吧……可是，白娘子真的会被一直压在雷峰塔下吗？”

    林娇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其实这些都不是她原创的，瘦金体是那个把皇帝当副业的宋徽宗所创的字体。

    还有白蛇传，在另一个时空里，光是演过许仙的男演员，恐怕都有十位了吧。

    称之为经典的版本，也有好几部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小巷子里走到宽阔的大道上，林娇一眼就看见摆在街口的菜摊。

    她指了指道：“那个拌菜还挺好吃的，我们买点回去。”

    “好！”林三点点头。

    姐弟二人来到摊位前，林娇扫视一眼，轻声道：“老板，还有小菜吗？”

    “有的有的！”

    守在夜风中的摊主连忙起身，开口应着。

    摊主走过来，翻开盖在木盆上的棉布，露出盆子里翠绿色的野菜。

    他满脸憨厚地问道：“姑娘，就只有这些了，要不我给你便宜点，你全拿走吧。”

    林娇估量了一下，点点头：“好！”

    “得嘞，两位稍等片刻。”

    林娇与林三站在摊子前等候，摊主则手脚麻利地将野菜抓出来，放在干净的清水中清洗。

    正在摊主忙活的功夫，大概是他娘子找过来。

    妇人手里拎着食盒，笑盈盈地走过来：“夫君，忙完吃口饭吧。”

    摊主抬眸，看了女人一眼，先是责备了一句：“娘子，我不是说了么，天黑了，就不要过来给我送饭了。”

    妇人上前帮忙：“怕你饿肚子，多少吃点对胃好。”

    摊主蹙眉：“我这不是担心你么……对了，忙完我们就回家，今天卖的快！”

    妇人眼睛亮了亮：“是吗？今天为何卖得这般快？”

    摊主老实回答：“今日好几个老主道一口气买了好多回去，就连巷子里的葛老先生都买了三文钱的。”

    “他平时都只买一文的菜？……一定是我家夫君拌的好吃，所以他们才买的这么多。”

    “娘子，你就知道拿我打趣！”

    ……

    一旁的林娇闻言，唇角渐渐勾起一抹浅笑。

    原本她不想听到，奈何瞧见他们这对年轻夫妻这么恩爱，便多留意了几眼。

    没想到，还听见了那个老头的事情。

    原来，他从离开茶楼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他们在身后跟踪他、

    所以买了六个馒头，和三分钱的小菜。

    这个老先生啊……

    林娇无奈的浅笑，摇摇头。

    明明心软得一塌糊涂，嘴巴却那么不饶人，非要把所有人得罪一遍才知道后悔。

    不一会儿，摊主就拌好了小菜，递给了他们。

    还好东市大多都是有钱人家，吃过饭后，街边人来人往，倒也不愁找不到车夫。

    两人雇了一辆驴车，慢悠悠地回家。

    天彻底黑了，林娇与林三才刚刚到了家门口，推开门，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爹娘房间中还有一点光亮。

    他们放轻脚步，缓缓走进去。

    忽而房间里传来潘氏银铃一般的笑声，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林大福又说了什么笑话，来逗妻子开心了。

    林三玩闹心渐起，小跑到窗户外，轻咳一声：“娘，你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里面的笑声停顿了几秒，潘氏晃动的影子渐渐落在窗户上。

    下一瞬，‘啪’的一声。

    窗户被潘氏从里面一把用力推开，她叉腰站在窗口，怒气冲冲道：“你俩终于舍得回来了？”

    林三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跳开：“娘，你刚才明明还很开心！”

    潘氏满脸怒气：“我现在不开心了！”

    “你俩赶紧给老娘进来！”

    说完，伸出手一把关上窗户。

    林三趴在窗户上喊：“娘——”

    林娇无奈摇头，走过去扯着三郎的衣领往屋里走去：“行了，进来挨打吧。”

    林三：“可是娘刚才明明很开心的，呜呜呜……”

    等到姐弟二人刚走进林大福和潘氏的卧房，林三就双腿发软，两只手捏着耳朵，乖乖跪下来。

    “娘，我错了！”

    林娇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家弟弟这么快就认识到错误了。

    她抿抿唇，只好也跪在三郎的身边，垂眸喃喃道：“娘，女儿知道错了。”

    林大福见一对儿女都跪在地上，自然心疼得不行，刚要张开嘴说什么，

    一旁的潘氏连他一块训斥。

    她指着林大福道：“你闭嘴！”

    林大福下意识把唇抿得死死的，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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