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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火烧茅(2)

    看上去,紫萱憔悴了不少。紫萱用个小纸团,包一个小石子,这这地抛过来。瞿麦打开纸团,捡了一片,放到嘴里,嚼碎,和着口水,吞下肚。

    荆芥说:“瞿麦,往西十五里,有个老中药郎中,开个中药铺,专治拉屎病,非常灵验,赶紧去吧。”

    哎哟哟,自己这么身强力壮,也都被传染了痢疾,哥哥茅根,亲戚黄柏,肯定难逃一劫。老苍天啊,你当真正要做做好事,千万要放过几个苦命的扮禾佬啊。

    路途中,瞿麦又就地方便了三次。不过,吃过荆芥的西药片后,感觉略微好一点。

    二老板枸骨家的大门紧闭着,我二伯父瞿麦,连喊十几句,没有人应声。瞿麦转念一想,救人要紧,于是,赶快往烂茅草房子走去。

    三角坪那家药铺,掌柜的是一位身体修长、留着三绺白胡子的老郎中。郎中先生习惯性地搭在柜台上,右手中指尖间或在台上跳跃着,好像在帮人摸人。

    党参痞子说:“老先生,我有位伙计,前天得的病,发晕发烧,上吐下泻。到昨天,畏寒畏冷,打挺板子。”

    老郎中走到后堂,出来时,脸上蒙着一条干毛巾,只露出一双三角眼。

    “你那位伙计,拉的屎,是什么颜色?”

    “红的,白的,都有。”

    “你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摸把脉。”

    “老先生,我不是病人,你替我摸什么脉?”党参痞子迷惑不解,询问郎中。

    “你先别为什么,我帮你摸过脉之后,我再向解释。”郎中先生说。

    摸了脉,老郎中问党参痞子:“你来的路上,拉了几次屎?什么颜色?”

    “拉了三四次。”党参痞子说:“黑的,白的都有。”

    “你没看错?不是红的,白的吗?‘’

    和天下所有的郎中一个德行,老郎中慢腾腾地磨了墨,毛笔醮着墨汁,搁在砚池上,好似思索什么。

    “别人得病,却摸你的脉,你现在,想通了没有?

    “老先生,您的意思是,我们全部得了同一个病?”

    “是的,是的。”郎中先生说:“全部得了痢疾病,就是我们常说的拉屎病。不过,你们似乎还有其他的传染病…”

    郎中先生鬼画桃符,在毛边纸上写下他一个才看得懂的中药名和剂量,

    写完剂方,老郎中在柜台上,摊开十五张黄烧纸,拿着等子秤,抓了一种药,在旁边的珠算盘子上,拔动几粒算盘子,把药分做十五份,包好。

    老郎中突然大叫一声:“哎哟咧!你们得的病,不是痢疾,可能是霍乱!”

    党参痞子说:“霍乱?什么是霍乱?”

    “霍乱,一种烈性传染病,就是我们常说的火烧茅。你想一想,病人是晒干的茅草,而病情,却是烧红了天的烈火!”

    “你快点走!药钱我也不要了!快走!”

    “这些药,还有用吗?”党参痞子晓得,五个扮禾佬,如果确定得了火烧毛,反而不必太慌。

    老郎中说:“你怎么还不走啊,我告诉你吧,命好,药有用;命不好,药没用。”

    “郎中先生,你不告诉我,哪里有救命药,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哎呀,你赶快去澧州城里的桂花山,那里有个法国人教堂,他们有救命药。”

    跑出七八里路,我二伯父瞿麦,遇到党参痞子,问:“党参哥哥,你买到了药?”

    “药是买了十五包,可惜,治不了我们的病。”党参痞子沮丧地说。

    “什么病?拉屎病吗?”瞿麦问道。

    “不是拉屎病,是霍乱。”

    “霍乱?”瞿麦说:“得这种病,严不严重啊?”

    “霍乱,一种烈性传染病。”党参说:“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火烧茅。得这病,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听了党参痞子的话,我二伯父瞿麦,觉得天在旋,地在转。站在旋转的风里,看着西洞庭湖的水,默默流淌,看着湖岸上聋哑的树木,呆呆沉默,看着天空中乌云,一层一层涌动。

    我二伯父瞿麦,甚至想放声悲歌,用悲怆的歌声,歌颂这跪着的年代,注定值得痛哭流涕的年代。

    唱什么的歌?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下雨的时候,我二伯父不再逞强,但泪水已越过铁打的男子汉的眼眶。举起顽强的双臂,瞿麦想撕扯到这破絮似的天。

    事实就是这么残忍,五个扮禾佬,都将死去。这种残忍,残暴到令人崩溃。事实是那么清晰,清晰到令人悲啼。

    千万别错看,我们西阳塅里的汉子,平时呆若木鸡,到身临绝境的时候,亦能够长啸几声。

    这个时候,我二伯父身旁,一前一后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长脖子上,被绳子勒过之后,留有深深痕迹的老人。

    老人指着我二伯父瞿麦的鼻子骂:“瞿麦,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蹲在地上嚎衰吗?你茅根哥哥,命悬一线,等着你去救他。”

    瞿麦反问道:“你是哪一个?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老人说:“我是你的爷爷大黄。瞿麦,瞿麦,你是个裤裆里有卵子的东西吗,快去救你哥哥啊!”

    我二伯父“嚯”地站起来,正欲与太公大黄说什么,大黄却突然不见了。

    又有一个女人,站在瞿麦的身后,悲悲切切地对瞿麦说:“瞿麦,好兄弟,你茅根哥哥,快要咽气了,你快去救他呀。我腹中的胎儿,你亲亲的侄儿子,你怎么忍心,看他一出生,就没有爷老子?”

    瞿麦问:“你是我嫂嫂黄连?你怎么晓得,我哥哥得病了?”泪眼转后一看,哪有黄连的影子?

    瞿麦终于狂啸一声,放开脚步,习跑起来。

    像我二伯父这种人,区区十五里路,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并不需要多少脚步。

    党参痞子先回到烂茅草房子处。细雨中,只有党参痞子,抡起锄头,在湖堤上挖坑。

    “党参哥哥,你在干什么?”

    “砂仁死了。”党参痞子说:“准备将他埋掉。”

    “我哥哥茅根呢?黄柏呢?”

    “都病了。”

    瞿麦撞进烂茅草房子里,猛喊:

    “哥哥!哥哥!黄柏!黄柏!”

    我大伯父茅根,听到我二伯父瞿麦的叫声,多么想坐起来,拉着弟弟的手,说几句知心的话。

    我大伯父茅根,病得没有力气坐起。他说:“瞿麦,你莫过来,哥哥我,还有黄柏,得的病,与砂仁一样,只能眼睁睁的死去了。我的病,传染得厉害,我不想传染给你。咱们两兄弟出来做扮禾佬,我不行了,我希望你能活着回去,给我们的爷娘,百年之后送老归山。还有,你未出生的侄儿子,拜托你,帮我抚养成人。”

    瞿麦一连扯开四剂中药中药,倒在大铁锅里,加上四勺水,急急忙忙,熬煎中药。

    党参走到房子里,说:“瞿麦,帮我一个忙。”

    瞿麦无需问党参,帮什么忙。两个人捂上毛巾,抬着砂仁的尸体,抬到三四深的土坑里,轻轻地放下去。

    瞿麦说:“砂仁,砂仁老哥哥,你到了阴间地下,求求阎王老子,第二世,再莫变作跪着过日子的农民了。”

    砂仁躺在泥坑里,再没有作声,他的身体,享受着泥土覆盖着欢乐,而风声,湖水的声音,是欢乐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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