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崔懿候在大门内第一间小抱厦里,见到了一个剑眉冷眼、腰板笔直的男青年。他一袭窄袖束腰虎纹袍,一个银环扣住头顶上的发髻,腰间佩着一把匕首,周身一点多余的花样并无,却总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威势。
崔懿第一眼见着他,就感觉眼前的人穿着一身甲胄,威风赫赫,不容冒犯。
唐境知道,眼前的少女自然就是韩珞成所说,崔儆有意乱点鸳鸯谱的另一位当事人——崔儆本人的孙女了。
自从和韩珞成混在一处后,唐境也常常注意自己的表情,见崔懿的眼神怯怯地,有些不敢看他,便将眉眼低下来,语气也柔和了些:“请问,姑娘便是崔家的大小姐吗?”
崔懿点了点头,向他行了个礼,唐境也后退一步,行礼道:“在下唐境,让姑娘等候多时了。”
崔懿见他语气温和,与所见第一眼时的冷峻截然不同,也略略有了胆量:“侍郎大人,祖父早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走在路上,崔懿因为主客关系,只能在前面引路,观察不到唐境的姿态。只觉一路走来,身后并无足音。起初疑惑,还往后看了看,却见他依旧跟在自己身后。不由得心生赞叹:看来坊间传言,此人武功高强,并非空穴来风!
带到书房,崔懿行礼告退。崔儆见他不动声色,便笑着试探道:“方才那个小姑娘便是老夫的孙女,彧君以为,这丫头比起京城中的大家闺秀,如何啊?”
唐境笑了笑说:“尚书大人的孙女,自然不差。话说回来,唐境早间才定了字,尚书大人怎么现在就知道了?”
崔儆哈哈一笑道:“彧君的字是陛下所赐,自然又是一段奇谈佳话。如此佳话,宫内外流传起来,也就比寻常琐事快了不少了!”说着,他走到门边,把房门一关。
再转过身来,走到桌前坐下时,却是脸色一变:“彧君,你可知道侵占民田案的后续?”
唐境拿着茶杯的手刻意顿了一下,才递到嘴边,却不说话:也不是不知道说什么,但什么都不说,就让崔儆自己和盘托出,比他刻意引导要好。
“你知道?”崔儆捕捉到了他那一刹那的反应,有些激动:“彧君啊,你快说,你知道些什么?”
唐境放下茶杯,低眉反问:“难道,尚书大人也知道些什么吗?”
崔儆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他若不交底,唐境是不会松口的。于是从桌底下拿出了那些田册和信件,放在桌上,移到唐境面前说:“今天觐见完陛下之后,这些东西,便出现在了老夫的书桌上,请彧君看看吧。”
唐境连忙拿起其中一份信件,拆开来看。看到最后,眉头紧蹙,将信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冷冷道:“陛下圣明,此事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这还关陛下的事?崔儆冷汗都冒出来了,凑上去问:“陛下知道此事?”
唐境摇了摇头:“陛下只是觉得,只侵占了几百亩田地,过于蹊跷。但当时人证物证俱在,难以反驳,也就作罢了。”
崔儆恍然,点了点头,唐境又故作纠结道:“其实……”
“怎么?彧君私底下在查这件事么?”崔儆满心盼着他说出些什么,见他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急得都快跺脚了:“哎呀,彧君啊,老夫叫你来,就是为了与你共同商讨这件事,有什么难处说出来,你我也好共同筹谋啊!”
唐境“终于”松口了:“此案的人证,现在就在我府上。”
崔儆惊了:他原以为自己手里的料已经够猛了,没想到唐境居然还握有更可靠的证据,忙问:“为何……会到了你府上?”
唐境摇了摇头:“他们说,听闻我是御前行走,方便告状,便来投靠我,希望我替他们做主。”
崔儆和唐境都沉默了,半晌,崔儆才说:“莫非……彧君和老夫,都被什么人利用了?”
唐境蹙着眉反问:“否则,这些东西,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到了你我手中?”
崔儆更急了:“那,依彧君之间,咱们怎么办呢?”
唐境似乎有点烦躁,再一次摇了摇头:“大人,下官是第一次做文官,哪里知道怎么办呢?”
崔儆索性站起来,在房内走了走去,又在那幅字前站了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叹了口气:“若非时势所迫,何至于此啊……”
唐境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看墙上的字:“《大道之行也》……其实崔公,心中已然有答案了吧?”
崔儆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字上:“少年时学,我最喜欢屈原的《离骚·渔夫》。‘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当年老夫也曾想,要成为三闾大夫那样的人啊。”
“可是先生,临别时赠字,却是赠的这幅《大道之行也》。”说到这里,崔儆苍老的手指拂过泛黄的纸张,喃喃道:“老夫自问,一生还能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保全崔家,保全自己。可是这‘大道’,”他摇了摇头:“却是无论如何,无法缔造了……”
唐境沉默片刻,沉声道:“大人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为何意?”
崔儆低头道:“自然是于世间泥淖之中,于粉饰太平之中,保持清醒,守名节,保清白。”
唐境摇了摇头:“下官不以为然。”
崔儆看了他一眼:“哦?彧君有何见解?”
唐境的姿态颇像一个学生:“在下曾是武官,所学诗书,不过皮毛。若是理解错误,请崔公指正——唐境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于每个时代每个人而言,都有不同的表现。但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坚守‘清醒’、‘清白’。”
“屈原的表现是投江,是因为当时的楚国已是分崩离析,君不君,臣不臣,所以以死明志,保全清白。但是当下朝局虽然混乱,陛下却是一代明君。一个臣子,如果真的清醒、清白,就不应该蒙上双眼,任黎民哭声充耳不闻。”
说到这里,唐境侧身,看向了崔儆:“崔公的先生之所以送这幅字,是因为他相信,一个把屈原当作标杆的人,不会与世俗同流合污,不会把世道艰难当作寻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实现这‘大同’世界。”
“因此,这幅字,是崔公的先生送给您的一份念想。”唐境见崔儆低下了头,说出了最后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语:“崔公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也是为了这份念想,对吗?”
见崔儆陷入了沉思,唐境后退两步,下跪肃然道:“若今天崔公敢首告于天下,唐境定紧随其后!”说罢,他磕了极响的一个头。
好半晌,崔儆才把头抬起来,似在望天,叹了口气。这才走到唐境面前,扶他起来说:“现在律例尚未修订完毕,你我不如把人证物证都交到宫中,请陛下于新法颁布之时再行审判。这样,那些人的罪,也能判得更重一些!”
唐境见他已然下定决心,心下松了口气,却反驳道:“唐境以为,人证留在我这里,倒更安全些。崔公可以今晚就把物证递上去,请陛下派出各路使者巡查,搜罗其他地方类似案件的罪证。毕竟这样的事,想来也不是个例。”
“到时请使者时刻与陛下保持通信,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把一应人犯和罪证都聚集到坤京来,一并审讯。等审讯完毕之后,新法也差不多修好了,正可判决。”唐境特地想过,修例紧赶慢赶也得一个月才能完工。而这一套流程下来,也将近一个月。
崔儆点了点头,似乎被燃起了斗志,说话都有了底气:“好!稍候请彧君用过晚饭,老夫晚些时候便到宫里去禀告陛下。不过,彧君恐怕是要避嫌一些日子,以免府上的证人遭到迫害。老夫回告知陛下,可以把通信之事交给彧君来办。”
唐境刚想开口,崔儆就把他想说的话给说了,心中自是欣喜万分,又朝他行了一大礼。
雨过天清,一夜风起,地面的雨迹干透了。信送到叶桓微的案头,也开启了一天的愉悦心情。
“姐姐,唐境用了你送的鸽子,把信传到了如意坊。如意坊派人送东西来的时候,便把这信夹带进来了。”凛风趁着叶桓微一边看,一边跟她交代了:“倒是苍穹还没有来信,大概并没有紧要的事情吧。”
叶桓微放下信纸,心里也是松了口气,吩咐道:“告诉苍穹各地的朋友们,即日起,尽力搜集侵占民田案中受难各地官员的罪证,暗中交给皇帝派去的使者。在确保平安的情况下,任何手段都可以用,去吧。”
“任何?”凛风有些咋舌:“那……咱们获取那本田册的方法,也可以用?”
叶桓微点点头,又拿起了桌上的账本,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既然他们不要脸,那就不能怪我们了——苍穹又不是朝廷的,用什么手段,我说了算。去吧。”
凛风“诺”了一声,下去了。
路过墙根,见蔷薇盛放,越发张扬且艳丽了。凛风心想:最近姐姐的脾气,倒是和这花儿差不多。
不过要是她开心,爱怎么开就怎么开吧。想到这儿,凛风的嘴角微微扬起,与这春色正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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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大道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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