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登时站了起来,卢素霆有些震恐,头埋得更低了: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孤高冷峻的君王如此失态的样子。
谁料殿上的人却并未震怒,而是半晌才颤声问道:“传闻……是怎么说的?”
卢素霆见他并未迁怒于自己,心下松了口气,语气也更加和缓了些,试图让这位一怒便能令天下惧的皇帝,接受这一常人都难以接受的事实。
“陛下,臣虽然终日在陛下跟前效忠,却也在北城边境有几个为将的朋友。”卢素霆循循道来:“他们说,眼下这些个传闻在衢北境内,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北城的郡守当机立断,只怕这类传言,早就已经传到坤京了。”
“臣致信给那几位将军,请他们的亲戚到衢北一趟,探探虚实。回来的人说,衢北朝廷虽然也在严令打压,但宗室方面,却未曾发声。”卢素霆说出了最重要的一点:“而臣以为最可疑的是,当年在衢北,跟随在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些下人,也都寻不到踪迹了。”
“想必陛下也清楚,衢北的宗室,以忠亲王为首。此人掌握着衢北宗室的话语权,又是区北皇帝的伯父。派去的人询问了当年的一些老宫女,说皇后娘娘与她这位兄长,在众兄弟姊妹之间感情最好。当年皇后娘娘要到华天和亲时,忠亲王还曾与衢北先皇对抗。”
卢素霆缓缓道出了自己最终的猜测:“因此臣以为,若要查清此事,还得从忠亲王下手。无论此事与忠亲王有何干系,凭着此人位高权重,都应妥善处理,而不该伤及两国交好之谊。”
说白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卢素霆怀疑忠亲王就是皇后的老相好。但碍于皇帝的面子,也碍于卢家向来暗中襄助大公子,不好直言。
皇帝在殿上踱着步,卢素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等他的示下——毕竟自己说得隐晦,皇帝若还想知道些什么,也不是不能再明言。
“忠亲王……”皇帝冷冷地吐出这三个字,又道:“反常必有妖。那些人本都是跟随皇后的老奴,算算日子,也不该都死了。你且不顾流言,先去查清楚当年的端倪。若要人,孤也可以派些密使给你。”
事关大公子,卢素霆哪里还敢将这些事完完全全托付给皇帝的人?忙道:“陛下,事关皇家颜面。还是由臣出面,派一些不知内情的当地人去查,方为妥当。”
皇帝不置可否,转过身来睥睨着他,冷声道:“卢家辅佐孤,劳苦功高,不知可有效忠新主之意啊?”
卢素霆闻言,登时汗流浃背,也伏得更低了。皇帝这句话虽未点破。却也是在警告他:既然知道内情,就该把嘴闭紧,好好想想卢家该站哪一队,别因为这点皇室密辛就断送了卢家百年的根基。忙道:“卢家一心效忠陛下,一心效忠朝廷,唯陛下所命是从!”
卢素霆半天没抬起头来,猛然间,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玄黑色朝靴——是皇帝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卢素霆即刻将头磕在地上,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还有,”皇帝字句分明道:“若是叫别人知道,孤在查此事,你明白的。”
“臣明白,臣定当谨遵圣命!”卢素霆重重地磕了个头,却不觉得疼——此刻他心理上的恐惧,已然盖过了生理上的疼痛。
“去吧。”皇帝站了起来,冷冷道:“有什么事,随时觐见。”
“诺。”卢素霆如获大赦,连忙站了起来,弓着腰,退出去了。
出到殿外,卢素霆总算是松了口气,抹了把额上的汗——此值仲夏,不甚炎热,堂堂卢家的大少爷被吓成这样,着实是有些丢人。
“伴君如伴虎啊。”下了陛前的台阶,卢素霆低声叹了句,却突然听得一个声音:“大统领慎言。”
卢素霆又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一看:却是唐境站在跟前,正是自己低着头,唐境的步伐又极轻,这才没察觉出来。
卢素霆忙行礼道:“多谢唐侍郎警醒。”唐境走上前来,回礼道:“无妨。唐境虽然愚钝,但也身在陛下身边多年。无论是什么差事,卢大统领只需办好了,陛下恩威并施,必不会叫卢家受了委屈。”
得唐境这一句指点,卢素霆心头的大石才真正落地:他原以为皇帝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把卢家当成乱臣贼子看待,才有了今日这些话。但依唐境所言,想来也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唐侍郎不知道,我手里这件事,万分棘手,实在是……”卢素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当初皇帝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些风声,便把他叫到御前吩咐此事——然而卢家是暗中的大公子党,自己领命也不是,不尽心也不是,实在是进退两难。
唐境微微笑了笑说:“卢大将军是朝中元老,想必所知甚多,大统领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询问他也定有所获。”
卢素霆心中还在苦笑,面上却只能颔首道:“诺,多谢侍郎提点,在下先告退了。”说着,便行拜礼,匆匆离去了。
唐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经过通报进了殿内,见皇帝正对着书柜发呆,心下便明白了几分:想来必然与刚才卢素霆头疼的事情有关。至于如何,还待开口才能明知。
“你来了。”皇帝察觉到唐境的到来,朝他招了招手,叹了口气说:“陪孤到花园里去走一走吧。”
唐境答“诺”,心下却越发困惑:今天本来是呈报大理寺的折子的,奏折还在自己手里,皇帝却撇开正事,拉着他便要谈心,莫非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一路上不曾听见皇帝开口,却听得他叹了好几口气,呼吸也明显加重了。唐境便先开口问:“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皇帝金口一开,便吓到了唐境:“你觉得,太子之位,谁坐合适?”
唐境忙低头道:“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敢妄言。”
皇帝偏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叫你说你就说,这些话只有你我能听到,又何必学外头那些忠臣良将,面上毕恭毕敬,心里却想着怎么算计孤呢?”
唐境更惶恐了,却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如他担任御前将军时与皇帝谈话的姿态。片刻,唐境灵机一动,开口了:“臣以为,陛下不必立太子。”
“哦?”皇帝又瞥了他一眼:这小子,当了几个月的文官,倒还有些长进。别的不说,这一套打太极的功夫,倒是得了崔儆的真传。
唐境斟字酌句,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像韩瑜卿一样,把话说得那么圆滑:“陛下不过是知命之年,况又身体康健,何必早立储君呢?再者,既然陛下心中尚未有定夺,不如再观察些时日,也是为天下苍生尽人主之责。”
皇帝叹了口气说:“他们都说孤还年轻。但是你是知道的,孤比起你刚来时,已经老太多了,不是吗?”
唐境颔首道:“陛下是一代明主,远交近攻之下,收复浦羲,与晟平、衢北两国和亲,换来了十数年边境和平稳定,已经成就了从前天下君王百年都难以实现的格局,只要心志坚定,又何必苦于年龄呢?”
皇帝闻言,心中似乎是有了些安慰,笑了笑说:“放你出去做文官这么些日子,别的不说,嘴上功夫倒是厉害许多。跟谁学的?”
唐境知道皇帝又在套自己的话了,便囫囵作答:“朝中诸位前辈,皆是语言严谨、字字珠玑,都是唐境的老师。”
皇帝又笑了,这次倒是真笑出了声。唐境心里一口气也略略放了放:看来,皇帝心里的那点事,也暂时能放一放了。
“你今天不是来递折子的吗?”走到一座亭子里,皇帝终于转入了正题:“把折子拿来,孤看看。”
唐境连忙呈上去,趁着皇帝一边阅览一边禀告:“许大学士效率极高,各位官员也都不敢怠慢,夜里审问,白天过公堂,这几日倒是审出了些眉目。其中的漏网之鱼和附庸之辈,臣已经派人与四公子交涉,渐渐抓捕回京了。”
皇帝看罢了奏折,冷冷笑道:“千亩改百亩,薛仪璋还真是敢贪。”看了一会儿,又道:“裴青松倒是脸大,什么罪都往别人身上推,也不想想那些人的权势是谁给的。再查!”
唐境颔首称诺,又道:“此番新例推行和查处贪官一并施行,还出现了许多问题,望陛下处置。”
皇帝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奏折,这时点了点头说:“看见了。这次落马的官员不少,若要好好推行新例,生成新风气,官员补缺便也是一桩大事,不可马虎。孤打算,先派些特使到那些罪情严重的地方管一段时间,随后再做处置。”
唐境点了点头,没说话。片刻,皇帝草草翻了翻剩下的两本折子,突然问:“家中如何?”
唐境有些懵,不知何意,竟有些吞吞吐吐了起来:“家中姨娘和表妹尚好,府中管教也严谨……”
“你最近身体如何?”趁着唐境组织语言停顿时,皇帝又问了一句。
“臣臂力不比从前,却也在不断恢复。身上其他的旧伤,已经无大碍了。”
“大公子做太子如何?”皇帝突然把折子一放,望向了唐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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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五章 君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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