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把苏亚其带到了一个住宅区的门口，下了车，用目光大致扫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心里不由的赞叹这样的恢弘。想起苏南不久之前来过，又有些恨。

    他和苏南一样，把这封信的地址熟记在心。但他一直没有想到有一天还会来到这里，他以为自己会在那座村庄里老死。以为自己老死的时候不会感到孤独。

    但他看到那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认识刘美玲。并且他发现似乎已经烟消云散很多年的东西再次复原。

    他忘了刘美玲为了一个馒头被人殴打的样子，想起茉茉死的那间医院。想起茉茉的声音。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瞬间，一个人，就不再是一个人的样子。

    一直上到十二楼，臆想中的情景还是大片白色。

    面前的那扇门里，居住着陈锋。

    想法很奇怪，他想让陈锋去陪茉茉，自己去陪刘美玲。即便这个逻辑非常错误。

    苏亚其从包里拿出那把刀。然后用包遮住了窥视的猫眼。伸出了食指，摁下门铃。

    他听见门铃清脆的响声，听见一个男人喊到，等一下。

    终于留下了眼泪。

    此时何武的车已经开进了市区。按照苏南说的方向疾驰。

    从午后一直开到夜晚。何武感到很疲倦，连坐在后面的李想也有些乏力。但看到苏南的脸，便知道这样的夜晚谁都没有理由能安然入睡。

    苏南坚信苏亚其杀死刘美玲之后会去找陈峰。并且坚信苏亚其能够安全的到达萏市。并且坚信苏亚其能够找到陈锋。

    李想没有发表意见，何武的心却跳的厉害，他断断续续的听苏南说过一些苏亚其的事，也相信苏南的推测。于是暗自捏了一把汗，却不知道这把汗捏给谁。

    苏南纠正了一下姿势，慢慢的坐了起来。眼睛盯着窗外看了看，然后对何武说，前面左拐弯就到了。

    何武紧张的干咽了一下，点点头。

    拐弯的这条交叉口似乎是这城市里的主干道，有很长一段时间红灯，何武点下刹车，停了下来。趁着这个空隙，他扭过来问苏南，如果真的在那里碰到你爸爸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带着他跑么？

    苏南冷冷的说，我没有想来救他，我只是来确认一下。陈锋告诉我的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苏亚其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想听的有些莫名其妙。何武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红灯还剩下二十秒的时候，两辆警车打着警笛顺着车边的逆行道呼啸而过。

    妈的，警察就能闯红灯么？真嚣张。何武骂到。

    苏南的眼神呆呆的看着刚闯过红灯的警车拐过那个弯，没有说话，仅仅几秒钟。他几乎竭斯底里的喊到，何武，快追上那两辆警车。

    夜还没有深，陈锋和家人一起吃饭，虽然之前苏南的出现给了陈锋很大的震撼，但太多繁忙的事情仍旧转移了他的注意。以致于对门外的灾难没有任何预知，他以为又是某个汇报工作的职员，于是匆匆的放下碗，过去开门。这一个黄昏，这一个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刻，陈锋，难得放松了警惕。

    楼道里很暗，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凑过去看门外这个人，还没有忘记礼貌。说，你好。

    随着门被慢慢推开，灯光一寸一寸的打在苏亚其身上，他有些惊讶陈锋竟然这么轻易的打开了门，让他本来遍好的理由全部作废。

    两个人在这一片刻都没有说话。

    门完全开展，灯光已经打到了苏亚其的脸上。陈锋终于看清了这个人，同时看清的，还有他手里那把冒着寒光的匕首。

    苏亚其微微一笑，似乎有成功之后的喜悦，握着匕首的右手奋力的向面前这个人捅去。

    他是茉茉的哥哥，是他杀了茉茉。是他和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妻儿杀了茉茉，这一刻，我要替茉茉报仇。在这一瞬间，苏亚其已经偏离了正常思维的轨道，他曾经拥有过多少爱，此时便拥有了多少恨。

    陈锋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奋力的转过身，那把尖刀只在他的外衣上划出了一道裂口，而后他不顾一切的碰上了自己家的门。因为他知道满眼充血的苏亚其要做什么。陈锋敏捷的反映是苏亚其没有想到的，好像对这一切已经有所准备，苏亚其立刻调整姿势，握住匕首再刺，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陈锋紧紧的扣住。

    陈锋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连丝毫的恐惧都无从发觉。他只是用双手紧紧扣住苏亚其握刀的手腕，也没有剩余的反抗。他木然的看着苏亚其，相对于上次苏南的到来，这一次他似乎开始默然接受，这么多年已然过去，她总是在梦中看见茉茉，听见茉茉死前哭喊的声音，而后看见苏亚其，看见父亲，看见他们跪在医院走廊的身影。

    父亲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很少再提起茉茉。就好像没有过这个女儿。而对于陈锋，却有了焦虑的症状，自从苏南的到来，他了解到苏亚其几乎崩溃的生活，了解到他对周围的仇恨，甚至在苏南的身上也悄悄的布满了苏亚其当年的影子。这让他更加无法安心。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在猜测，苏亚其，这个已经有些可恨的神经病，什么时候会来找他。

    他并没有等多久，这一天很快便到来，唯一让陈锋惊讶的，便是苏亚其采取的方式。

    苏亚其抬起左手卡住陈锋的脖子，右手使劲摇摆，企图能够挣脱，陈锋立刻有些窒息，用自己右手抓紧苏亚其的右手腕，而后腾出左手用尽所有力气去掰苏亚其的左手。

    陈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用死来偿还这个男人，即便要还，也应该还给茉茉，况且对于那一段血淋淋的过去没有谁有资格站出来评论，每个人都是受害者，父亲失去了女儿，自己失去了妹妹，苏亚其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又怎么能判断谁的对错。陈锋突然想起苏南那张冰冷的没有血色的脸，想起苏南在他面前做出的只有成年人才能做出的所有判断，陈锋终于愤怒起来。

    两个男人，在黑暗的楼道里，没有任何对话，只能听见沉重的喘息，似乎还有眼神激烈碰撞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双眼已经通红，另一个男人的表情也终于狰狞。

    然后陈锋做了这一生最极端的一件事。

    他放弃了抵抗。放下了两只正在用力的手。

    这给了苏亚其一个很大惯性，右手握着的刀终于有了作用，倾斜的插了进去。

    一声厚重而清晰的响，就好像在空旷的原野上猛兽彼此撕咬时血肉翻腾的声音。

    那把匕首的坚韧部分整个插进了陈锋的肚子里。

    苏亚其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疑惑，就在这一瞬间，陈锋用了最后的力气，重新挥起刚刚放下的手臂，一拳打在了苏亚其的太阳穴上。这一刻的陈锋是疯狂的，他用伤害自己肉体的方式，给予苏亚其反击。

    这一拳似乎并不亚于那把刀的力量，苏亚其的整个身子颤抖了一下，瞳孔也在震荡中夸张的扩大，瞪圆了眼睛，跌跌撞撞的往后退，终于靠住了墙壁，慢慢的坐到了地上。

    陈锋用手捂着伤口。血从指间慢慢的往外渗透，潮湿的感觉蔓延到身体的每个部位，他感觉自己已经快倒下了，但还有一段空隙，倒下前，他终于开了口。

    这一拳，是我替茉茉的儿子给你的。

    楼梯里传来警察凌乱的脚步。

    何武并没有追上那两辆警车。何武和苏南终究晚了一步，在陈锋遭到袭击的下一秒，陈锋的妻子就已经报了警。

    逆行驶的警车给交通带来了短暂的拥堵，何武眼睁睁的看着警车用近似于漂移的姿态从公路上直接冲进一侧的小区里。

    没有人说话，何武高度的紧张，短暂的拥堵刚得到缓解，何武便立刻轰大了油门，猛力的打方向盘闯进小区的大门，轮胎响起刺耳的抓地声，然后承载着车身跟着飞了出去。

    李想惊讶的看着周围的一切，何武也坐直了身子。他们同时发现，小区里每个角落都布满了探照灯强烈的光。地上跑着许多身穿保安制服的年轻人。

    车越往前开，人就越多，有些居民也从家里走了出来，前方亮起了刺眼的灯光，耳边似乎已经听到了警笛的声音，车速终于不能再快，夹杂在混乱奔跑的人群里，缓缓的向陈锋所在的那栋楼行驶。

    何武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就像，就像刘美玲死时一样......

    车上的三个人都在仰着脖子张望，苏南更显的吃力一些，因为他贸然的出院，胸口的疼痛越发的加重。

    李想用眼角偷偷的在苏南脸上扫过，之前在车里她试图用自己理解的方式来组织起眼前所发生的故事，却没有结果，她不能将那些关于苏南的流言合理的连贯穿插，以致于她对面前这个紧皱眉头的少年充满了好奇。苏南的表情是极度的焦虑，不同往日。这更让李想觉得神秘起来。

    从她接触苏南的第一天起，便暗暗的寻找他身体里的软肋，似乎越来越接近。

    正在开车的何武心里也是百感交集，更多的是紧张，因为他不知道苏南此时正在想什么，不能判断他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而此时的苏南，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他已经在隐约的路灯下看见了苏亚其的身影。

    三个人都在沉默，心脏却同时在激烈的运动。

    终于苏南开了口，幽幽的声音，不要停，开过去。

    何武默默的点头，因为他也看到了苏南所看到的一切。

    汽车靠着楼前的便道慢慢擦了过去。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看着窗外的情景，慢慢的擦了过去。

    窗外是苏亚其那张木然的脸，他已经很狼狈，被带上了手铐，周围有很多配枪的警察押着他往警车走去，有两个人狠狠的抓着苏亚其的头发。

    而苏南之所以能看到他的那张脸，是因为，苏亚其仍旧在奋力的抬起他那颗似乎已经不保的人头。

    苏南再完整的看了一遍苏亚其的那张脸，车内黑暗，外景是激烈颜色的光，苏亚其看见了这辆正在行驶的车，但再也看不到车里的人。

    两个人终于完成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次擦肩。

    这是刚过去阴历的某个十五，头顶上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

    而这个时候按照阳历来说，1999年也终于即将过去。

    第一卷      苏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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