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阳光打在了冯唐的脸上，夏日的燥热让空气扭曲，远处的景物都看起来模模糊糊。

    冯唐蹲下，地面的塑胶跑道在烈日的照射下变得滚烫，冯唐甚至感觉到那温度刺穿了他的鞋底，直接烧灼着他的脚心。

    一道黑影投射在了冯唐的面前，帮着他挡住了阳光。冯唐没有起身，只是微微偏过脑袋看了看地上新出现的鞋就认出了来人。

    那是他的同班同学，平时放学后总会一起踢球的好朋友，一个虎头虎脑的微胖少年。他平时总是会流汗，他的衬衫领口的部分这会儿也已经被汗水浸透，颜色变得更深。

    “你在做什么呢？”少年如此问道。

    “你知道吗？”冯唐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自言自语，“这个塑胶跑道又叫全天候田径运动跑道。”

    “这样啊，冯唐你懂得还真多啊。”少年说道，“可是我对田径没什么兴趣。”

    冯唐用手指从跑道上抓起了一颗略微有些烫手的红色塑胶颗粒。

    “这些东西据说是用废弃的汽车轮胎碾碎了之后做成的。”冯唐将手摊开，让手中的塑胶颗粒呈现在少年面前，“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想出这种点子的。”

    “不觉得很讽刺吗？”冯唐说道，“车轮就是人类放弃奔跑之后研制出来的代替品。这‘伪物’不知不觉已经代替了人类奔跑的能力，远古时期的人类拥有所有陆地生物之中最强大的耐力，可以持续追猎猎物一整天，直到把猎物累死。但是现代人类已经不再奔跑了，相反只有专业训练田径的人才拥有可以和古代人类所媲美的运动能力——”

    “田径运动员无论怎么样训练，也不会跑得比汽车更快。他们为什么这么努力呢？或许只是想要证明人类这个种族的确有着奔跑的能力吧。而这些坚持着传统的田径运动员，他们训练时所使用的跑道却正是废弃的汽车轮胎所制造的产物。”

    少年兴趣缺缺地打断了冯唐的话。

    “冯唐，你说的话好难懂哦。另外那边老师要叫我们过去集合了哦。”

    “我知道。”

    冯唐扔掉手中的塑胶颗粒，看着它坠落到红色的跑道之上。就像是一颗雨水融入了江湖，又像是踏出地铁站台的人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我知道，所以我才提前下楼的。”

    “那你还记得今天我们要测一千米跑吗？”少年也不以为意，只是挠了挠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热的后脑勺，“啊，好烦啊，为什么我们男生要跑一千米，要是像女生那样只用跑八百米的话就好了。”

    冯唐没有说话，他知道今天要测一千米跑，就像是他知道塑胶跑道又叫全天候田径运动跑道一样。

    “真的好羡慕冯唐你啊！”虎头虎脑的少年用力地拍了拍冯唐的肩膀，“你上次跑了全班第几名？不是第二名就是第三名对吧。”

    是第三名，冯唐默默地在心里回答着。上次一千米跑的时候，跑到最后冯唐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同时他的精神也已经支撑到了极限，所以就放满了速度。然后就被后面紧追不舍的另外一个同学超了过去。

    这就是冯唐跑了第三名的原因。不仅是原因，冯唐还记得他跑一千米时的每一个细节，风是什么方向吹的，跑到第一圈的时候自己在哪个位置。

    是的，他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是他记得身边这个少年那汗潮的领口。

    “我就不行了，你看我这么胖，我每次跑到后面都喘得不行，肺就像是个坏掉的风箱一样。”少年皱着眉头说道，“你一定不知道那种痛苦。”

    ——不，我知道。

    冯唐在内心之中回答。他也不是一直都可以跑到全班前几名。

    有一次冯唐请了病假，所以没能来学校，这也导致他缺席了次一千米测试。后来在冯唐痊愈了之后，他又被学校安排进行了一次补测。

    那次补测的人加上冯唐也只有三个，负责测试他们的也不是冯唐熟悉的老师，那是女生班上的老师。和冯唐一起跑的也都是他不认识的学生，可能是别的年纪的。

    在那次测试之中，冯唐无法把握自己的速度，因为生病刚刚恢复所以身体并不灵活——

    总而言之因为很多理由，冯唐跑了一个很差的成绩。换算到这个班上的成绩，应该是处于中下游的水准，其实并没有比旁边虎头虎脑的少年快多少。

    那个时候，冯唐看到结果之后的感想只有——啊，是这样的。

    他并不为此感到意外，因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很有运动上的天赋，他身高普通，腿也不长，平时也不喜欢跑步。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那次测试之中他松懈了，他没有将神经绷紧。

    冯唐输给了自己薄弱的意志力，因为他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跑不出好成绩：老师不熟悉，周围的同学不熟悉，无法把握自己的速度，因为生病刚刚恢复所以身体并不灵活——

    因为这些理由就像是腐化人心智的糖衣炮弹，让冯唐沦陷了。

    至少冯唐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这也和他对自己的一贯认知一致，他知道自己只要一松懈下来就会落到后面。上次一千米测试的时候只跑了第三名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体育老师吹响了哨声，男生们周身蒸腾着汗水蒸发后产生的热气，站在一起列队。冯唐已经开始感觉到心脏在加速跳动了，他的双脚已经开始发软了。

    冯唐攥紧拳头，他提醒自己，一定要绷紧神经。他不就是为了尽早适应这股气氛才提前下楼来到这个热的令人头昏的操场上的吗？

    老师并未直接让大家进行测试，而是开头讲了一些接下来几节课的时间安排。这让冯唐又感到了一阵泄气。

    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冯唐感到绝望，因为他知道消散一次之后再鼓起的勇气会远小于第一次。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冯唐想到了老师教过的这句古文，他的脑子开始回想语文老师上课时的模样，她手中的粉笔如何在黑板上画出曲线。

    但是冯唐很清楚，他并未真的走神，他也并不是真的在回忆语文课，他只是想要逃离这个红色的塑胶跑道而已。

    而这时，体育老师终于下达了开始测试的通知。因为一个班上的人太多，老师准备将人分成两拨。

    冯唐祈祷老师把他分到下一波，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准备好。冯唐又不期望被分到下一波，因为他知道就算再给自己更多的时间，自己也准备不好。

    冯唐站在了跑道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波在跑的了，反正跑就对了。

    十几个男生扎堆似的挤在一起，冯唐站在第三排，距离最前面的人有几米的距离。

    冯唐突然想要质疑一下这个测试的公平性，站在前面的人不是更占优吗？但是理智告诉冯唐，这几米的差距体现在最后的时间上不会差出去一秒。

    理智也顺便告诉了冯唐，他这么想已经是一种怯懦的标志了，他应该有不论站在任何起跑位置最后都成为第一名的信心。

    冯唐憎恶自己的理智。

    他半蹲身子，看着地面的红色塑胶跑道。

    啊，他突然如此在心中感叹。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来找自己搭话的时候，自己要跟他说一通关于塑胶跑道的事了。

    因为那个时候的冯唐就已经在开始紧张了，他半蹲着是在模仿起跑的动作。和现在一样，那时候的冯唐看到了红色的塑胶跑道，于是他的大脑之中就只剩下塑胶跑道了。

    冯唐突然开始在自己的心里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我冯唐要如此紧张？这不就是一次一千米的测试吗？这不是“那个”最后的考试，不擅长奔跑的话，对我今后的人生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适当地放放水又如何？

    冯唐知道，就是这个心态，这就是那次他跑出很差成绩时涌现出来的心态。

    为什么呢？

    人类曾经是这个陆地上最擅长奔跑的生物，后来人类学会了更加聪明，也更加偷懒的运动方式。

    这是这不代表人类基因之中蕴藏的能力就这样消失。人类拥有哺乳类动物之中最为完备的循环系统，具有超高的稳定性，可以支持人类持续运动。这正和猎豹这类爆发性选手相反——

    但是人类要是不运动，不锻炼，他们展现出来的体力也会惊人地差。缺乏磨练的心肺系统无法支撑足够的供氧，乳酸堆积，意志力薄弱……

    就像是冯唐如果不将大脑之中的那根线绷紧，他说不定会跑得比他那虎头虎脑的朋友还要慢，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冯唐也不想跑得那么拼命，但是他也不想落到那么后面，他希望找到一种足够放松的方式。

    很轻松地跑，最后的名词不好也不坏，并且保持身体的能力，当冯唐需要一个好成绩来证明自己的时候，他不会掉链子。

    躺平了，但是又好像没完全躺。

    摆烂了，但是并不是真的烂，而是摆出来的烂，内里依旧光鲜亮丽。

    但是这有可能吗？至少现在的冯唐只能做到用尽全力，亦或者是完全落后，他无法达到这其中的中间态。

    人类的意志力是脆弱的，只要开了一个小口子，就会不断地堕落下去，而这种堕落是没有下限的。

    冯唐对那种未来感到害怕，他在恐惧，在这时，体育老师的哨声无情地吹响了。

    冯唐用力蹬地，起跑——

    随后他的身体在阳光下碎裂一地，鲜血喷涌，身体的碎片变成了一个个红色的细小颗粒，融入塑胶跑道之中。就像是轮胎的碎片，就像是虎头虎脑的少年脖颈上低落的汗水，冯唐融入了这跑道之中。

    这一天的一千米跑测试之中，冯唐跑到了全班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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