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府衙。
班头赵三七看着突然到来的行省参政吕宗艺,忧心忡忡。
秦松得到消息先一步抵达大堂,可看到伏案睡着的顾正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顾正臣为了整顿泉州府官场,为了在行省动作之前敲定各宗案件,三天三夜都没怎么合眼,好不容易完成审讯睡下,实在是不忍心将其唤醒。
张培叹了口气,只好对秦松说:“吕参政来府衙,老爷不去迎接已是失礼,若再酣睡不起,恐怕会落人口实。”
秦松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疼顾正臣这段时间太过拼命。
张培走向顾正臣,抬起手刚想拍一拍顾正臣的肩膀,就听到“嘘”声,抬头看去,只见吕宗艺已入大堂。
吕宗艺摆了摆手,轻声道:“让他睡,本官可以等。”
张培、秦松对视了一眼,走出行礼。
原本沉睡的萧成眉头微微皱了皱,旋即舒展开来,只不过呼吸变得浅了许多。
林白帆也翻了个身,没了动静。
吕宗艺坐了下来,看了一眼吕常言。
吕常言明白什么意思,走至大堂边,将一摞招册抱至吕宗艺身前的桌上,然后垂手立在一旁。
吕宗艺摆了摆手:“不需要奉茶了,留个人在这里,其他人都出去吧。”
张培留了下来,秦松匆匆走出大堂。
黄斐见秦松出来,急忙上前询问:“如何?”
秦松摇了摇头:“府尊还在睡觉,目前并不清楚吕参政前来的目的,但看其样子,不太像是兴师问罪。”
梁桦心头不安,阴沉着脸色道:“兴师问罪未必是一脸怒容,越是平静,越显得城府深沉,不好应对。”
秦松看向赵三七:“晋江城没外地军士进入吧?
赵三七认真地回道:“绝没有,一旦有外地军士进入,必会在第一时间告知。”
秦松皱眉,难不成行省的大动作就是简单地派了个参政?
大堂。
吕宗艺安静地翻看着招册,看得很是仔细。
审讯问话犀利直接。
受审之人回答清晰、明确,虽夹杂了许多旁枝末节,但这些证词确实足够定罪。
判决有理有据,依据的律令法条适当。
晋江县衙有问题,惠安县衙有问题,南安县衙有问题,市舶司有问题,多地税课司有问题……
吕宗艺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越看招册越是阴沉。
用了一个多时辰,吕宗艺翻阅了地方官吏审讯的所有招册,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单单从招册的内容来看,顾正臣并没有徇私枉法,而是堂堂正正,依律治下。
“吴康、秦信等人的卷宗与招册在何处?”
吕宗艺睁开眼,看向张培。
张培沉声道:“在刑房内,我这就让人取来。”
吕宗艺微微点了点头。
张培走至门口,让秦松告知刑法许岚提来秦信、吴康等人卷宗与招册。
许岚亲自将一干资料送至。
吕宗艺看着想要说话的许岚,抬手道:“要问话时,本官自会问,你且出去,让府衙内官吏杂役各司其职便是,不需要在外面候着。”
许岚见状,只好转身离开。
张培端来茶碗,吕宗艺拒绝,盯着卷宗,目光深邃。
吴康、秦信的卷宗与招册内容并不算多,但吕宗艺却看了一个时辰,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又让人取来卜家卷宗与招册,看着卜寿的证词,吕宗艺终于明白,吴康与秦信被砍头一点都不冤,卜家一干人被抓实在是干得漂亮!
只是顾正臣是知府,他无杀人权。
开始是对的,结果是对的,但中间的过程顾正臣没走,该有的批示与公文没有。
官场之上,并不是什么事只看结果不看过程,若是如此,那朝廷可就乱套了。事情不管有多繁琐,罪人不管多十恶不赦,涉及杀人就必须走刑部复核,必须有皇帝勾决。
这是规矩,是铁一样的规矩。
顾正臣杀吴康、秦信没错,错的是他没守规矩。
吕宗艺揉了揉眉心,看向趴在桌案上沉睡的顾正臣。
无疑,他成功整顿了泉州府官场,他是一个极有能力的干臣能臣。可这里有一个疑团,为何顾正臣这么一个聪明人会犯下如此错误,留下致自己于死地的破绽?
高明的棋手,不可能接连出现昏招而不自知。
杖死杨百举是个昏招,他至少还有机会补救。可公然杀掉吴康、秦信,他拿什么补救?
一着不慎,
满盘皆输!
纵是顾正臣在这个过程中吃掉了多少棋,可他依旧会输掉一切。
就在吕宗艺沉思时,顾正臣微微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看到桌案上的招册不见了,刚想询问,抬头便看到了两张陌生的脸。
张培连忙上前解释:“老爷,这位是行省衙署来的,吕宗艺吕参政。”
顾正臣瞪了一眼张培,然后看向吕宗艺,暼见吕宗艺身旁堆积的卷宗,揉了揉酸涩的胳膊,起身走了出来,肃然行礼:“泉州知府顾正臣见过吕参政。”
吕宗艺拱手,呵呵一笑:“顾知府官威浩荡,我一个小小参政,怕是受不起吧。”
顾正臣眉头一抬:“面对参政,哪里还有知府的官威。”
吕宗艺指了指桌案上的招册与卷宗,沉声道:“这里卷宗与招册我已看过,却不见高晖高参政的卷宗,更没有审讯招册。其他案件我且不问,只问一句,高参政是否被你抓了?”
“是。”
顾正臣坦然承认。
“罪名?”
“卜寿私通海寇,乘船出海,本官抓卜寿及市舶司提举魏洪,高参政带人想要抢走二人。考虑到高参政之子高东旭与卜寿孙女卜菲成婚,高参政与卜寿算是亲家,本官怀疑其有私心,想要抢走卜寿为其脱罪,事急从权,我只能行此下策。”
吕宗艺皱了皱眉:“你说什么,高东旭迎娶的是卜菲?”
顾正臣见吕宗艺竟不知这一点,微微点头:“难道高家大喜时,吕参政没有前去讨一杯酒?”
吕宗艺盯着顾正臣没说话。
高晖的儿子成婚又不是高晖成婚,需要老子亲自去?
想啥呢。
再说了,高东旭成婚很是低调,并没有大肆张扬,也没听说宴请了多少人,只听闻是泉州府人氏。
吕宗艺略一思索,摇了摇头:“仅凭着你一句事急从权,便抓捕行省参政也着实胆大包天,肆意胡为。”
顾正臣反问:“若不将其抓在府衙,卜寿心存侥幸,会交代得彻底吗?换言之,一个还有希望的人,会如实交代等着判死刑吗?”
吕宗艺想了想,认可顾正臣的话,但一张嘴依旧是反对:“这些理由不足以关押一省参政,若都如你这般,天底下官员谁还有安全感?参政视察地方,御史监察地方,但凡发现一点不对,岂不是会遭人无故羁押?如此行径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我希望你清楚,朝廷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顾正臣自然知道这样做并不完全正当,但这是实现泉州府官场正义的必要手段。
当然,没有老朱给的“便宜行事”旨意,自己不可能杖死杨百举,也不敢杀掉吴康、秦信,更不会关押高晖。
自己不是白痴,知道必死还敢去做。
因为有所依仗,才无所顾忌。
同样的道理,若是卜寿与高晖不落网,那些卜家拉拢的地方官吏也会因为有所依仗,无所顾忌。那样一来,自己想要整顿泉州府官场,势必阻力重重,耗时耗力,收效甚微。
顾正臣不能给吕宗艺解释太多,自己对行省衙署的情况了解并不多,对于吕宗艺的认识,只限于他是个参政,和高晖一起从刑部调至福建当参政。
顾正臣肃然道:“朝廷那里本官自会交代。若陛下降罪,我一力承担便是。如今泉州府顽疾病癣尽去,任谁来上任,这里的百姓都将过上一段安稳的日子。”
吕宗艺看着一心为民的顾正臣,转身坐了下来,随手拿出一份招册:“你说得没错,泉州府贪官污吏被你一扫而空,未来五年内很难再出现大贪巨贪,朝廷有鉴于此,也会在选用官员、监察上加大力度,泉州府百姓确实会因你受益。只是顾正臣,用自己的命换这些,值得吗?”
顾正臣走了过去,沉声道:“倘若真因此丢了性命,确实会不甘心,会后悔。但若再选一次,我依旧会这样做。吕参政,你在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晋江的百姓,有没有看到惠安的百姓?”
“有些百姓每一日都游走在死亡的边缘,他们挣扎着,痛苦着,只想活下去!可这些官员呢,夺走他们的一切,还想要了他们的命!你知不知道泉州府七个县,其中三个县每年两税都折色丝绸,其他四个县承担了七个县的税额!”
吕宗艺看着一脸怒气的顾正臣,暗暗叹息。
从卷宗与招册上来看,吴康、秦信等人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了。
七个县,四个县承担七个县的税,剩下三个县全都折色丝绸,而这些丝绸,又全部输送给卜家进行利益切分,他们为了钱财,可谓用尽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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