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初期,本就民生凋敝,谁成想又遇贪官横行,百姓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吕宗艺知道,官员贪污与朝廷薄俸有关,也与皇帝贪污多少便杀头或剥皮的严惩有关。
对于一些官员而言,薄俸吃不起饭,过不了上等人的好日子,只能贪。既然贪六十两与贪六百两、六千两亦或是六万两没差,都是去土地祠裹上稻草守夜,那干嘛不多贪点,索性还曾潇洒过,快活过几年。
这种乱象愈演愈烈,不是杀头就能解决的问题。
吕宗艺想起什么,搁下案情不说,转而问:“听闻你在泉州府衙设置了养廉银,胥吏、杂役都有不菲的俸禄可拿,可是为真?”
顾正臣微微点头:“确实如此。”
吕宗艺凝眸,有些难以置信:“你如此做派,违背了朝廷规制,难道就不怕皇帝发怒,要知道私分府库钱粮可也是死罪。”
顾正臣深深看着吕宗艺,见他态度认真,便知他对自己并不甚了解,不像吴康、秦信等人手中握着一份自己的详细情报。
“吕参政,我之所以设置养廉银,是为了减少与避免贪污。在我看来,府衙也好,县衙也好,每个月拿出点钱粮给官吏杂役,不说厚养,但求他们一家能吃饱睡暖,有所剩余,可应付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我想,这些官吏与杂役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贪,去盘削百姓。”
吕宗艺听着顾正臣的解释,微微点了点头。
延平府、福州府、福宁府等地官吏也有贪污,究其根本,这些官吏的贪污并非是因为个人欲望太多,想要风花雪月,想要山珍海味,他们不是为了过好日子,而是为了过日子。解决了过日子的问题,一家老小不用再穷酸得跟个乞丐一样,官吏能活成个人样,他们之中很多人确实没有贪污的心思。
一些品行不错的官吏,实在抵不过近乎家徒四壁的凄凉,只能铤而走险。
“所以,你当真不怕死?”
吕宗艺问道。
顾正臣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了吕宗艺对面:“怕死不怕死,这种事不好说,但我很想活下去,也想让更多人活得好一点。只要我继续留在泉州当知府,养廉银就不会只存在于泉州府衙,年底之前,泉州一府七县的官吏、杂役,都可以拿到养廉银。”
吕宗艺哈哈一笑:“一个将死之人,哪里来的如此盘算?”
顾正臣嘴角含笑,拿起一份招册,扫了一眼:“吕参政来泉州府衙,应该不是听到我抓了高参政之后才来的吧?”
吕宗艺问道:“何以见得?”
顾正臣眯着眼,盯着吕宗艺:“我有胆量抓一个参政,自然也有胆量抓第二个参政!”
一直在吕宗艺身旁的吕常言手腕微沉,一根筷子从指尖滑落而出,一双昏花的老眼在这一刻变得锐利起来。
吕宗艺看着顾正臣,一字一字地咬出话来:“你想抓我?”
两个人隔着一个桌案对视着。
无言的大堂,升出一股肃杀之气。
啪!
茶碗破碎的声音。
吕常言瞬间出手,闪身至顾正臣身旁,一根筷子抵在了顾正臣的太阳穴一旁,另一只手伸出,筷子指向冲过来的张培,冷冷地说:“不想让他死,就莫要再向前。”
张培向后退了一步,嘴角微动:“倒是小瞧了你。”
顾正臣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吕宗艺:“他一个人,可左右不了府衙。所以,你不是因为高晖而来。换言之,很快就会有行省衙署的人前来晋江,我想,这次应该是陈泰陈参政吧?”
秦松匆匆走入大堂,看到眼前的一幕,也不由得错愕不已,刚想出手,却被顾正臣抬手止住:“说吧,什么事?”
秦松肃然道:“收到消息,大批军士出现在洛阳镇以北,有少量军士已通过了万安桥。黄昏之前,很可能会有大批军士出现在晋江城。”
顾正臣嘴角微动:“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了,退下吧。”
秦松有些着急:“可否通告泉州卫?”
顾正臣起身,平静地说:“为何要通告泉州卫,让他们过来与福州卫血拼不成?都是大明军士,同为朝廷效力,不必因此大动干戈。”
秦松见状,只好退了出去。
顾正臣看向吕宗艺:“本官要忙了,没空暇与吕参政叙说闲话了,不如就让你的老仆收手吧。”
吕宗艺冷着脸问道:“为何不是你先让护卫收手?”
顾正臣哈哈笑了笑,抬手道:“萧成,不要用这么危险的东西对着吕参政,收起来吧,无妨。”
吕常言震惊地看去,只见原本昏睡不醒的人竟已是坐了起来,手中还端着一个小型弩箭,而另一个人也已起身,手中掂着一块鹅卵石。
吕宗艺有些难以置信:“你不过是一个知府,身边为何如此多的护卫,你那端茶倒水的是个军士吧,刚刚进来通报的是,这两人还是。”
福建并不太平,有人不开眼连参政都敢打劫,为了避免被人敲了,自己托人请找,这才从宗族里找到这么一位高手,据说跟着老师傅练了二十年,在元军中混到过千户,只不过后来实在是看不惯元廷,又不想加入张士诚的军队,这才隐在乡里。
为了这一个高手管家,自己可没少费力气,可顾正臣不过是个知府,身边不仅有行伍出身的护卫,还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很多!
顾正臣走回知府桌案,笑道:“我是泉州知府,也是泉州县男,身边多几个护卫不值得大惊小怪吧?”
吕宗艺点了点头。
有爵之人有护卫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自己身边的人,只能是仆人、下人,不能叫护卫。
顾正臣铺开纸张,提笔润墨:“吕参政自便,府衙于你无禁地,想去何处皆可去,监房也一样。”
吕宗艺明白顾正臣的意思,道:“你的审讯没有问题,既然物证、人证齐全,他们且已认罪,自不会有冤案。监房里只有高参政一人可见,不过,我想在府衙大堂见他。用不了多久,他会来这里,不是吗?”
顾正臣点了点头,笑道:“是啊,等福州卫军士包围府衙,陈参政来了,高参政也该到大堂了。只是吕参政,我想问一个问题。”
吕宗艺点头:“讲。”
顾正臣咧嘴一笑:“你知不知道高参政想要抓我,是带了兴化卫军士前来,张赫张指挥使亲自带队?”
吕宗艺豁然起身,伸手指着顾正臣,脸色有些苍白:“你这是何意?”
顾正臣落笔,轻声道:“与我为敌,我喜闻乐见,毕竟与人斗其乐无穷。可若与泉州府三十万百姓为敌,顾某人倒也不是不能手持利刃——断人头!”
吕宗艺脸色骤变:“你想干什么?”
顾正臣看了看天色,看向张培:“什么时辰了?”
张培道:“刚进午时。”
顾正臣点了点头,手腕微动,一个个名字从笔尖流淌而出,待收笔之后,顾正臣将纸张递给张培:“告诉监房,半个时辰后,这些人——人头落地!”
吕宗艺上前一步,厉声喊道:“顾正臣,我在这里,岂能容你如此放肆胡来!”
啪!
惊堂木震起。
顾正臣拍案,喊道:“吕参政,我要杀人,你最好不要阻拦!我就是要用这些人头告诉泉州府的百姓,被官员以各种名目索要,被重税重徭役压榨,被踩在脚下蹂躏不成人的日子,到今日为止!”
吕宗艺一脸愤怒,指着顾正臣:“杀人需要刑部复核,需要皇帝勾决!眼下行省陈参政即将带福州卫前来,你就莫要再举屠刀、增加罪名了!”
顾正臣哈哈一笑:“假设我离开泉州,我敢断定,狱房中关押的官吏至少有三成会从死刑改为无罪!莫要小看官官相护,只要这里的卷宗与招册一日没送到金陵,他们就有无数手段,就如当初秦信将吴康改为无罪一样,轻而易举!”
吕宗艺愤怒地喊道:“我以行省参政身份命令你,不得杀人!”
顾正臣摇了摇头:“除非你夺了我的知府印信,否则这些人,今日我杀定了!”
吕宗艺刚想说话,萧成、林白帆已护在顾正臣两侧。
萧成盯着吕宗艺身旁的吕常言,目光中满是战意:“你虽然上了年纪,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你有杀人技,就是不知道你能出手几次。”
“杀人,只需要一招。”
吕常言冷道。
萧成握了握拳,问道:“杀我呢?”
吕常言沉默了。
眼前的人给了自己很大压力,他不是寻常的军士,虽然他相貌极是普通,可有些厉害人物,确实其貌不扬。
吕宗艺哀叹一声,退后道:“我有些后悔今日来府衙了,若我不在这里,便不会如此纠结与烦恼。可我在这里,我只能阻止你。至于有没有阻止成功并不重要,我已尽力。”
顾正臣深深看了一眼吕宗艺,对张培道:“安排下去吧。”
张培拿着纸张转身而去。
吕宗艺看到了纸张上一闪而过的名字:时汝楫、曹睿、万潮,卢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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