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吕奉先不是汉臣呢?”天子还没有开口,郑泰便抢先问了一句。这句话虽然问得有些唐突,却着实问出了在座之人心中的疑问。“伯求兄,其实天子回銮与否,何时回銮,都在这一句话上。不知王司徒可曾明言?伯求兄又何以教我?”郑泰徐徐说道。房间里静得出奇,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何顒的脸上,似乎他的脸上写着答案一般。
何顒笑了,他的心中有些悲哀,天子身边围着这么一群不通人情世故的清流,实在是大汉的悲哀。“大司马是不是汉臣,我不敢说。王莽没有篡位之前,霍光辅政之时,都如同大司马此时一般。至于大司马日后是王莽还是霍光,数十年之后才能知道。”
“但是有一条儿,大司马深得民心,看他在并州的一十四年,再看看他最近在司隶、凉州的举措,自然会明白。王莽之所以得位,除了他当时积累的权势、声望以外,还和当时的天子是弱主、庸主有关。君臣相济是最好的,再退一步,互不猜疑、互相信任也可以。”
“如此这般,方得始终,若是大业未成,便疑神疑鬼,总是想着日后的大权旁落,依我之见,天子还是不要回銮了。若是能效法世祖光武帝,只身远赴河北,凭借赤手空拳,数百劲卒,打出一个朗朗乾坤,也是不世出的雄主。诸君可以自己好好思量一番,自己是不是吴汉、马援一般的能臣良将。若是诸君有这个才能,天子回銮不回銮又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何顒的脸色已经铁青了,他素来以诚心示人,一派侠肝义胆。自己不远千里前来觐见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天子还没发言,郑泰倒抢着发话了。看天子的样子,信任郑泰绝对是超过信任自己的,看来自己的这一趟儿算是白来了。
一看何顒的样子,黄琬心说坏了,郑泰也是乌鸦嘴,何顒是天下闻名的大名士,焉能如此反诘?“伯求兄,莫要发怒,公业也是心内焦灼,又都是自己人,所以便直来直去了。还请伯求兄海涵一二,大家为的都是同一个目标,都是拥护天子的,息怒!息怒!”
一看何顒要发飙,郑泰也晓得自己的言语太冒失了,连忙俯身谢罪。“伯求兄,你是天下闻名的大名士,是大伙儿的兄长,小弟嘴巴臭,您就包涵一些。小弟向你赔罪了!”看黄琬和郑泰的认错态度甚好,何顒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了,他长叹一声,将胸中的浊气吐出。
“陛下,微臣前来面圣,代表的是大司马和朝中百官。微臣性子愚直,说话直来直去,并没有半分掩饰,微臣的心还是向着陛下的。若是有触怒陛下之处,还请陛下海涵。”说完,他伏下身子行了大礼。一看何顒这般模样,天子也动容了:“伯求兄,快快请起!我不是听不进去话的人,你说的是好话,我为什么不听呢?尽请直言!尽请直言好了!”
何顒这才抬起身来,正襟危坐,略略想了一想这才开口了。“陛下,大司马日后是不是汉臣,我不知道。起码儿他现在是汉臣,这个微臣可以担保。至于日后如何,是霍光还是王莽,微臣不知道,恐怕在座的人都不知道。微臣的意思,是按照现在的情况,尽量为陛下多争回一些权力,就算是未雨绸缪好了。这一点想必诸君心里都是清楚明白的。”
“此言大善!”黄琬首先表态了:“便是如此,尽量选择好些的路。或者说,尽量选择对陛下有利的那一条路。”“是极!是极!”士孙瑞和杨瓒也随声附和了。“伯求兄说得对!还请伯求兄直言!伯求兄的大局观极好,还须您鼎力相助。”郑泰也表态了。
“在长安之时,孝怀皇帝被李儒鸩杀,先帝的子孙便只剩下了天子一人,再无他人。故尔,关东联盟敢反董卓,不敢反对天子,无他,天子只有一个!现在就不同了,孝怀皇帝已经有了遗腹子,而且是一儿一女。孝怀皇帝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又死得惨,故尔天下的士人百姓万分同情,若是他的儿子做天子,天下人是绝对不会有怨言的!”
“就因为孝怀皇帝有了遗腹子,大司马又派马日磾远赴京师洛阳城,重新修葺本朝诸帝陵墓。大功告成之时,隆重安葬孝怀皇帝。再加上优礼唐皇后,保护世子和公主。长安城中,拥汉派们的口风早就变了,司空种拂公然宣称:‘拥汉,拥的是光武皇帝的子孙,在这一点上,今上和孝怀皇帝世子刘熙并无区别。’陛下逃出长安城,实在是一招儿臭棋呀!不仅先机尽失,还被人抓住了把柄儿,真的是奇臭无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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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若是不回銮,国中无主,世子刘熙监国便是必然之举,除此之外,大司马的军府便没有法理依据,就和袁本初的草台班子一样了!若是世子监国之后,陛下再回銮,那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了。无论后事如何,天子是一定要回銮的,回銮比不回銮好,早回銮比晚回銮好!这便是长安城中拥汉派们的心声,还望陛下欣然嘉纳,早日回銮。”
何顒的话说完了,他拱手道:“陛下,诸君,这一番话乃是出自微臣的肺腑,还望陛下和诸君自己思量。微臣告退,陛下若是有了定论,微臣再来觐见陛下!”话一说完,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倒退着退出了屋子。走出屋外,看着漫天的星斗,他不觉满脸热泪了。
长安那边,虽然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却是蒸蒸日上,从大司马到小吏,每日里忙得脚打后脑勺儿,忙得全是国计民生的正事儿。再看这小小的尉氏县,整日里猜疑防范,连一个忠心为国的朱儁朱公伟都被挤兑地呆不下去,只好随着马忠去洛阳了!
唉!莫非这汉家的天下,要完犊子了吗?何顒抹一把眼泪,大笑着去了。
何顒大袖一甩去了,屋子里的几个人却好像在梦中一样,谁也没有动。自从逃出长安城以来,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此行到底能不能成功?会不会被人发现?直到到了开封城南的白云庄,知道朱儁的军队就在百里之内,这才堪堪定下神来,开始思考以后的道路。
他们都是清流,不谙世故,将事情想得太过于简单了。在他们眼中,只要亮出天子的旗帜,天下的英雄豪杰定当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来投。待到兵精粮足之时,便整顿军队,戮力向西,天下的诸侯必将望风披靡,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天下便可以传檄而定矣!
如今何顒的一番话,酣畅淋漓,劈头盖脸将他们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实在是让他们几个下不来台。何顒的本意是长痛不如短痛,黄琬等人自视甚高,干脆一顿痛骂把他们骂醒算了。可是,谁知道这几个人觉得自己都是王佐之才,如何能受得了这般委屈?何顒的一番痛骂不但没有骂醒他们,反倒是激起了他们心中的斗志。你何顒不是说我们不是吴汉、马援一般的能臣良将吗?我们非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给你何伯求看一看!到底谁对谁错!
天子虽然年幼,但是在董太师卵翼之下小心谨慎、苦苦求生的那几年,使得他练就了一副慧眼,那就是会看人的脸色,甚至能一眼看透人的内心。如今看黄琬等人的样子,就知道何伯求的一顿骂,把他们骂坏了。他们憋着一口气儿想报复,却不知道从何入手。
唉!请将不如激将,天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唉!何伯求说得有道理!诸位卿家,要不我们就遵从他的意见,回銮京师洛阳城吧。”一听天子此言,几个人立刻就都义愤填膺了。“陛下!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呀!”杨瓒是武人,立刻就跪倒在地,痛哭流涕了。
“若是不回銮,下一步又去哪里立脚儿呢?莫不如修书一封,将朱公伟请回来吧。”天子长叹了一声,似乎心中有万般愁绪。“陛下!请陛下在尉氏县暂住十日八日,我们再试上一试。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回銮的!”黄琬连忙跪在地上大声说道。
这个时候儿,到底是黄琬有决断,他坐正了身形,大声做了安排。“士孙瑞,你负责和各路诸侯联络,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杨瓒,你带领一千郡兵,先去占了汝南郡的郡治平舆,命令汝南郡各县将今年的钱粮速速解到平舆。如果十日之内诸侯们没有消息,我们便开拔到平舆县,以那里为根据地。公业,从明日开始,你便要严肃军纪,整顿军马。”
黄琬说完了,冲着天子俯身奏道:“陛下,如此措置可好?”“甚好!从今日起,你便是侍中了,跟随在朕的身边,随时以备顾问。”天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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