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长宁二十九年三月二十朔安西郊
微雨静落,手执纸伞空寂寥,远山陵安,幽祭墓前孤影摇。
姜卿言怔怔地遥望着,不远处站在他母亲墓前的那一抹熟悉而陌生的背影。
恐不会有人相信,这么多年他皆独身祭拜亡母,这是第一次遇到他的父亲,那背影在空寂漫林的映衬之下略显单薄。
姜绍蹲在墓前,一手撑伞,一手拔着陵寝四周的杂草,只为她剩下了两三朵黄色野花。
如若姜卿言所记不差,他母亲从前很是喜欢这些富有生机的植株,也喜欢在院中自己亲手栽些花植。整整十五年了,自那年母亲躺进了冰凉的地下后,父亲的庭院中似乎就再也没有了颜色。
“父亲!”姜卿言看着他父亲霎一起身有些身形不稳,连忙过去扶住。
姜绍却将他的手慢慢推开,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早就知道自己身后来了人,等了许久,却继而没了脚步声,就猜到了是谁。
姜卿言眼见着父亲衣着单薄,有些心疼地替他打着伞,低声道:“太后微恙,陛下罢朝一日,听闻您向中书省告了假......我没想到,您会在这里。”
姜绍却从石台上拾起了自己的伞,淡淡问道:“你昨日去了永定侯府?”
“是。”姜卿言先是一愣,没想过父亲居然在这里会主动问起此事,但他马上便承认了,随后斟酌着继续说道:“永定侯与我也算故交,如今他府上落难,我不忍......”
姜绍没等到他说完,有些嗔怪地说道:“若是不忍,你从北境回来的第二日为何不去?”
姜卿言只觉伞外雨帘愈大,便存了搪塞此事的心思,温言劝道:“父亲,这雨自昨夜便连绵不断,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了,不如先去......”
“你对安国公府甚至重审旧案,究竟都做过什么?”姜绍盛怒之下,执伞的手连连颤抖,“就在这儿讲!就当着你母亲的面好好讲!”
语毕,却是姜卿言手中的纸伞掉落,竟是他径直地扔掉了伞,继而掀衣跪在冰凉的青石上,跪在他母亲的墓前,由着凉雨丝丝浇灌在身上。
姜绍任由他跪在地上,疾言厉色地生气道:“告诉你母亲!让她知道你如何苦心算计,甚至不惜连累严州营旧部、连累敬平长公主搭上性命!”
“真相已经被钉入了史书背后,想要挖出当年之事的真相,怎么可能没有流血和牺牲!”
姜卿言极少这样字字珠玑地和他父亲辩驳,但这一次不同,与他们每次因政见相异而产生的争论不同,因为他永远也不能忘记,十五年了,独自躺在冰冷地下的那个人,是他的母亲。
落雨之中,依旧听得清楚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姜卿言的脸上,他的衣衫已经全部湿透,雨水顺着额间眼角就这样低落,与他膝下石板上湿冷交汇而融为一体。
姜绍重重叹着气,相由心生,从前的慈父面容早已经从他久经风霜的脸上溜走,只留下了日渐的严厉来教导他那一双最为珍视的儿女,逼着他们看清什么是现实:“挖出了当年之事,栾城夕氏的那些人就能回来吗?死在疫病中和死在阴谋下,对已经逝去的人来说有什么两样?”
“母亲绝非自尽!儿子想要一个真相!”凉雨带着寒意残忍地侵蚀着姜卿言的身体,逼着他从任性和执着里面醒过来,但他依旧在坚持。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忤逆自己的父亲。
“真相都是给活人看的!人都不在了,要这真相有何用?”姜绍的眼中满是怨恨,“过去就是过去,一味执着于过去,你就是在拿将来做代价!”
姜卿言跪在他母亲的墓前,怔怔地望着身前那块竟然有些细纹的石碑,男儿泪终于还是自眼角落下,他并非执拗,只是他和妹妹寂初自幼丧母,今日所为的一切都只是想要知道当年的一个真相而已,重重算计绝非恶意伤人,可终究还是免不了那些无辜的牺牲。
随后听到他父亲继续说道:“如今上官严诚已经伏诛,旧案便到此为止。”
“母亲当年为何自尽,温誉皇后明明熟知医理却为何突然病故于宫中,桩桩件件全是疑问,为何不查?”姜卿言不明白,如今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他父亲为何百般阻挠。
“宫中?没有人比陛下更清楚当年宫中的情况,温誉皇后终究是他的结发妻子,他若是想查的话,当年为何不查?这些问题,你都没有想过吗?”
“那我母亲呢?”姜卿言仰起头,怔怔望着他父亲,重复着方才听训的话,“母亲也是您的结发妻子,她当年为何自尽,您真的知道原因吗?心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疑问都没有吗?”
“当年夕氏一族几乎全族覆灭,她失去亲人十分悲痛,精神恍惚打翻了烛台引发大火而已。”
“这么多年,这都只是父亲自欺欺人的说辞。”姜卿言垂下眼眸,眼中却满是不甘,“若再来一次,儿子依旧会这么做,殿下和寂初也都会这么做。”
姜绍这一次却并没有立刻反驳他的儿子,他只是走上前来轻轻抚摸着那块石碑,这世上与她有关的东西早已经为数不多了,抚着那裂纹就如同牵着他爱人的手。
他淡淡道:“卿言......如果你想要守住身边的一切,自今日起,便不要再提及此事。”
“父亲......你......你真的是这样想吗?”姜卿言似乎看清了些什么,以致于声音瞬间便低了下来。
疾言厉色之下,原来竟藏着惶恐与担忧。
他父亲在害怕,这些年来,他父亲所有的逃避与顾忌都是在害怕。
姜绍轻轻抚着石碑上细碎的裂纹,低声道:“栾城夕氏已经没了,若你不想让姜家步此后尘,便什么都不要再提了......至于温誉皇后的事情,宣王殿下若坚持要查,便由他去吧。”
“宣王夫妇本为一体,父亲不管殿下,那寂初呢......父亲也不管寂初了吗?”
“夫妇本为一体,可死令暗书却不可能同时救两个人的性命。”
就连姜绍也没有想到,凌靖尘为了护着姜寂初,竟然以身家性命冒险,生生祭出了弦月山庄六十多年不曾发过的死令暗书。
姜卿言点点头,“是啊,不论如何,寂初至少都是平安的。”
姜绍总归不忍看他长久跪在冰冷青石上面,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你腿上有旧疾,跪这么久,日后如何再上战场?”
“父亲......”姜卿言在阴冷的地上跪了这么久,骤然起身,双膝的确开始发疼。
“回去吧,为父还要再陪陪你母亲......另外,今日你我之言不必告诉寂初。”姜绍背对着姜卿言,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也没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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