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 戌时
宫中已然一片大乱。包拯倒是看着沉稳,不过他脸黑从来都难见惊慌神色。
徐冲起身:“相公,声音似从后苑来。”
“快去,快去看看。若无事生非,将大呼小叫的抓来。”
“是。”
陪坐末席的还都是当初参与案件,有些经验的,找这他们算是找对人了。这群人一起向后苑去,老包跟在后面。虽然他自己评估,若有人要借客星搞事,不会太快,至少需要十天而今天正是十天。不过突然来这么一出,还是有些吃惊。他只是推算了,贼人花几天联络旧部,又花几天纸面上谋划,再花几天筹备的时间,却不料真的效率如此之高。
四个月前的正月初八,也就是在后苑发现了帽妖,然后再土里翻出那具骷髅。竟然连地方都不换?
沈括此时也有一种非常坏的预感,不但是事情又开始了,而且他清楚宫里就有内鬼。自从知道小苹与同平章事兼枢密使一朝宰相的晏殊而儿子有关,他就处在某种恍惚当中。他曾经猜测这件案子水极深,然而深到这种程度仍然不敢想。他从宋州策马返回,一路上就在想这件事是否要告诉徐冲和包拯。到了宫门口,决定先按下不说。只因为晏殊是文官领袖,与包相公自然是有私交有过往的。这其中的各种可能,他是不敢往深处想,只担心贸然说了,这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实则在数月前,也就是当他向老包坦诚,自己私放怀良是有苦衷的时候。老包并没有严厉斥责,反而说了一些似有深意的话,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包拯说:“……我曾以为国法既是国本,执法刚正则国本坚牢,然而想浅了。你私赦怀良,此刻我也只能装不知,留下些王法周旋的余地吧。太过刚正,只怕是要动摇国本了。何止是怀良,太多人自以为是,以为秉持公心便可任意妄为。可叹、可恨啊。”
那番话当时听来就格外怪异,似乎老包知道在怀良以外,还有因为自作聪明,以为秉持公信就可以任意妄为的人卷进这件案子。他只能对那些人法外留情,所以也不深究怀良。
现在他如同大海里的一叶孤舟,无法把持方向。自怀良和小苹带着各自区直和谜团消失后,他已然找不到除了徐冲和包龙图以外,还可以信任的人了。然而包龙图,他似乎也嗅到了什么。但是他故意没有说穿,没有说透。这件案子到底牵扯了朝中多少人?
沈括带着自己狐疑来到后苑时,已经有侍卫亲军和太监在那里守候,探头探脑却不敢进去。
老包喝住那些侍卫,追问谁刚才喊叫。一名太监站了出来,说他喊的。就在前面树下看到一团烟。竟然就是上次帽妖出现的地方,不过现在没影子了。
老包带头冲进后苑。没看到帽妖踪影,只看到前方太湖石垒砌的假山上,似有一片云雾环绕。徐冲从边上人手里抢过一个火把,就向那边闯,其余人紧跟在后面。
徐冲的腿伤好的也差不多,几乎看不出两腿有些长短了。沈括见他此刻如此勇猛,大概是想要抓住这样关头好好表现,其中苦心,大概也是为了那谋面不多的锦儿。
那团烟转而遁走,远远绕开众人向东去了。这烟确实不太像帽妖喜欢人前故意招摇,竟然远远避开,众人又追回到了景福殿前,那团烟雾不见了。自从宫里第一次目击帽妖,就与外面不同,没有一次很清晰可见的。其中原委不好揣度,可能意图不同吧?若说只为惊动圣驾,宣布自己重现,顺便毁了宴会,倒是也做到了。
此时景福殿外早已杯盘狼藉,没半个人,大概都逃散了。连皇后的华盖也丢在了迎阳门外,其余旌旗、宫灯也丢的到处都是,那些宫女太监显然都逃走了。可见帽妖二字在人心中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即便没看到,只是听到也足够肝胆俱裂。整个宫里,只有他们这一群二十来个人追着帽妖跑。
“你们都看得清楚,是帽妖吗?”老包问。
“不太清楚,有些像,似乎没那么大?也未见绿光,但是确实飘到这里了,转过迎阳门就不见了。”徐冲说。
沈括眼神不济,在后苑就没看清什么东西,只是跟着人群瞎跑,也跑了个来回,现在又回到景福殿,除了气喘吁吁,依旧什么也没看到。
“相公,会不会进大殿里面去了?”徐冲提醒道。要进大殿,自然得老包同意。
“有可能,跟我进来。”
老包带头向里,其余人呼呼啦啦,紧跟在后面,也踏进了大殿。
大殿里面人也跑光了,但是灯还点着。可以看到地上也是一片狼藉,还有几只鞋子,页不知道谁跑掉了鞋没回来捡,总之能进来的都是三品以上的。
众人散开,四下抬头寻找,看看房梁上,屋檐上,斗拱上有没有可疑的东西。只有沈括拿起一盏宫灯走向那面墙,他一直好奇刚才官家到底提了一首什么诗引起的骚动,反正帽妖他见过很多次,正好借这个机会进大殿,看到粉墙上的四句诗
皇天不事但多罗,莫道无缘奈我何。
上有天堂下地狱,仰问星君何日去?
“包相公,这就是官家刚才提诗?”沈括问,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刚才人群耸动,因为里面竟然出现了地狱这样不吉利的的词。而且这首诗水平也着实不怎么样。
“不错,刚才官家微醺,竟然提了太宗当年作的这首《缘识》,其实写尽人间缘不随愿的凄凉事,不知为何被官家想起提在墙上。只是将最后一句:‘分明种麦不生禾’,改成了‘仰问星君何日去?’。官家今日有些憔悴,酉时听司天监来报,那客星还在天际,便又添了几份烦躁,眼看着多饮了几杯,确实有些醉意了。提这首诗却有失庄重。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官家心底盼着这颗星早去。越是心虚怕祸,则越易招祸。”
包拯将官家的事态说成了醉意,但是这首诗确实颇应景,分明就是官家对于客星就是赖在天边不走的无奈心境。至于越怕祸则越招祸,沈括不能同意更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众人大殿里一时也没找到什么,于是大家退出,临出来时沈括又将那里还燃着的蜡烛和宫灯吹灭。
一群人又到迎阳门外。刚才丢的到处都是的仪仗诸物少了几件,大概有人来取走了,既然官家和娘娘都跑了,这些东西横七竖八都丢在这里也不像话。
包拯在迎阳门外等了一会儿,虽然官家口谕:“敌在暗我亦不可在明”后,成立的调查小组也随着喻景被烧死而不了了之。但是此刻老包自然又兼起这个职务,也不敢离宫。
押班石全彬也将宫里各方消息带来。此刻,宫中已然安稳些了,官家皇后都已经各自回宫,也都有万全守卫。石押班跺脚慨叹:为何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又冒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给老包听的。这件事官家要怪罪,他必然跑不了。连带老包和下面的沈括徐冲,都有查案不周,除恶未尽的责任。若者消息传出宫去,想必又是一场乱。
一群人正在宫道上踌躇,讨论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帽妖,也不知道是不是杯弓蛇影的虚惊一场。就听到院墙后,又有人喊:“走水了,景福宫走水了。”
一伙人赶紧绕过延和殿向景福殿去。自他们离开景福殿也只不过片刻而已,刚才搜查一遍没什么可疑之物,于是就离开了,随后就有太监们进去收拾残席剩菜和杯盘狼藉。
“难道是大殿里灯火烧着了?”
沈括心里想:自己分明把几根蜡烛和油灯都吹灭了,怎么可能失火。赶到大殿门口,就看到里面确有红光闪烁,但是火光微弱,可见即便失火火势不大。有个太监正叫喊着奔走出来,大概想要找水灭火。
众人涌入时,看到了无比诡谲的场面,并不是房舍、木头桌案或者龙翼着火,而是那面官家提了诗的墙在着火。火势不大,就在墙上有几处燃起,火苗看上去有气无力,正要熄灭。然而为何大殿里各种木器都没着火,反倒是这面墙上燃火?
沈括赶紧细看,官家提的那首诗也在烈烈燃烧,其中地狱两字上火苗最盛,竟然是绿色火苗,显得格外分明。他第一个意识到,这不是失火,一定又有鬼了。刚才御花园闹帽妖,很可能是一出调虎离山的戏码。
外面太监拎着水桶进来时,墙上大火已经基本熄灭,烟雾也正在散去,只剩下地狱二字还在燃烧。然而这一滩小小火焰映衬下,墙上似乎还有什么?刚才燃烧留下的斑驳焦痕似乎连城一片。
“来人,掌灯!”包拯道。
赶紧有人取来两盏宫灯点燃了,挑着向前照耀。
就看到墙壁上,展现出来的一只身形蓝色的巨鬼,正张开血盆大口。
“墙上有鬼!”
举灯的侍卫向后一缩。老包挺身,抢过他手上宫灯,高举着观看。就看到烟雾缭绕处,何止一只鬼,墙上大大小小画满了几十只鬼。它们四周都是红色的烈焰,也正是刚才燃烧的地方。
老包举着宫灯,自左走向右,将景福宫这面墙看了一个遍。看到墙上那些恶鬼正在撕扯、分割一个个虚弱苍白、赤裸的人体,也有将赤裸的人高高举起,丢进油锅里的。虽然这幅画没有声音,但是分明又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
“这是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不错,正是地狱变相图。”
老包声音有些颤抖,稳重如他,也有些惊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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