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岳叹了一口气，“他现在要杀你，却只有一个原因。”

        李为凝视着唐岳，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种种迹象表明，平城王要准备起事了。对他来说，不能用的人，就不会留给自己的敌人。你对他已经没有用处，以前是碍着你是他父亲收养的义子，杀你显得不仁不义，如今杀你却可以拿你来祭旗。”

        李为笑了笑，“你告诉我这些显然是不希望我死。”

        “平城王让我诛杀你，却并未让我提着你的人头回去复命。所以，现在你有两条路，一条是现在就自行了断，另一条是赶快走，去陈楠公主的大营投靠。”

        李为淡淡道：“我还能走得掉吗？”

        “能。陈楠公主的大营距此并不远，你快马加鞭一个时辰足矣，我就在后面假装追赶，然后将你赶进陈楠公主大营。这样你岂不是就能逃离平城王了？”

        李为眼睛不眨地盯着唐岳，“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去到哪里都一样。你却不同，在平城有妻儿老小，恐怕会连累你。”

        唐岳摇头苦笑，“我对平城王应该还有用处，不必担心我。如果我像你一样无牵无挂，也就跟你一起走了。”

        “密信中，平城王让你杀了我之后，毁掉暗堡，再返回平城，难道这个暗堡已经没有用处了？”李为陷入沉思中。

        “或许。这个暗堡距离陈楠公主的大营太近，拿来存放粮草军资多有不便。既然不能用，那就毁掉，这本就是平城王的风格。”

        李为眉头紧皱，仍在继续沉思。他忽然有种奇怪的直觉，平城王放弃这处暗堡不会那么简单。但这是为什么呢？这其中会不会隐藏着什么阴谋，他一时又拿不准。

        可如果没有阴谋，甘飞就没有必要频繁来往暗堡。甘飞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布置暗堡的机关，绝不是摆设。而平城王现在杀他更值得怀疑。平城王留了二十年没有动手，却选择现在杀他，一定有什么用意。如果杀他没有好处，平城王不会冒着诛杀自己义兄的骂名下此密令。可杀了他对于平城王的好处又是什么呢？

        李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谷底中央的那个陷阱。

        陷阱所处位置呈椭圆形，上面很平，还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完全看不出下面有一个能同时陷入上百人的隐秘机关。这个机关很可怕，但暗堡里面的机关更可怕。有很多机关只有甘飞知道，连他这个堡主都一无所知。

        李为只知道这个暗堡和里面的机关要对付的只能是陈楠公主的人。诛杀他，是不是就是那个阴谋的开始？

        天空忽然响起几声尖锐地嘶鸣，一只血色红鹰正在山谷上方盘旋。

        李为心中一震，这正是田冉的那只叫赤羽的红鹰，它又飞了回来，停在赤灵先前被石块埋葬之处，它衔来了一枚野果，轻轻放在石块边上，低低啼叫了几声，又迅速飞走了。

        唐岳当然也认得这只红鹰，上回近卫门的平城巡察使姜河与田冉来暗堡，就是这只红鹰找到了赤灵的葬身之处。他抬头看着赤羽没入云层中，面无表情，什么话也没说。

        “你现在就走吧，马我已经给你备好了。”唐岳淡淡道。

        他说的话已经不带任何表情。唐岳一抬手，暗堡大门处的守卫就牵过来一匹棕色的快马。这匹马精神不错，肤色油亮，看起来已经喂饱喝足了，随时都可以在雪地上奔驰上百里。

        李为叹了口气，“看来我不想走都不行了。”

        “李兄，别犹豫了。时间已来不及了，甘飞已在赶来的路上，等他一到，你就完全没有脱身的机会了。”唐岳焦急地说道，他话还没说完，已将李为从四轮车上搀扶下来，背着李为来到马匹身边，将李为扶到马背上。

        李为双腿残疾，全身武功也早已失去，根本无力拒绝，只能在唐岳半是搀扶，半是硬推下，上了马。

        “记住，向着西边，不要停，两个时辰左右就能到达陈楠的大营。”唐岳最后叮嘱道，“我会在半个时辰后带人在后面追赶。”

        唐岳抬手在马身上重重一拍。那匹棕色骏马，抬起前蹄，响亮地嘶鸣了一声，带着李为纵身向山谷外面奔去。

        山谷里的那条小道空无一人，既没有人阻拦，也没有士兵巡视。两边绝壁上那些隐蔽的观察洞口也丝毫没有动静，山谷间仿佛只有李为这一匹飞驰的骏马和一直站在原地的唐岳。

        李为回过头远远看了一眼，没能看清唐岳脸上的表情。唐岳一袭白衫，在他身后动也不动，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

        马蹄在雪中奔驰，带着一种厚重的蹄声。除此之外，只有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路边高高耸立的四平山在灰色的天际下犹如一堵高不可攀的高墙，冷冷地拒绝着所有一切。这种天气逃进山中几乎不可能生存，双腿残疾的李为甚至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走进山中。

        前方，广阔的雪地中已有一条曲折的道路显露出来，沿着山脚一直向远处伸展。那里的尽头就会安全吗？李为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现在已没有选择，只能往那里赶去。

        白色的旷野空无一人，甚至不见一只飞鸟和小动物的影子，灰暗的天空下，这个世界仿佛只有李为这一人一骑，向着世界尽头逃亡。

        李为不知道已经纵马奔驰了多久，前方那条路似乎一直没有尽头。他全身都已大汗淋漓，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身下那匹棕色的骏马也好不到哪里去，它嘴里不断吐着白气，呼吸已开始局促，马蹄的步点已有些不稳。

        人和马都该歇息一下了。

        前方山脚下出现一株大树，这株大树树杈很宽大，上面的树叶虽然早已掉光，但树枝上仍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细密的树枝在积雪下连成一体，远远看去如同一把巨大的伞，白色的大伞。

        这株如同大伞一样的树下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凉亭，从地下踩得平平整整的印痕来看，往常这里是过路行走之人歇脚所在。只是现在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在树下呼呼打转。

        李为将马骑到树下停了下来。他腿脚不便，无法下马，只能在这里稍作停留，让马休息一下。

        从树下远眺道路的方向，前路依然看不到人烟，陈楠公主的大营更还是连影子都看不到。

        不知为什么，离开暗堡前李为回头最后一眼看到的唐岳那冰冷的身躯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一种冷酷无情的身形，绝不是好朋友之间的依依不舍。

        李为忽然想起上次他与唐岳商量，不要将姜河与田冉在暗堡中已找到血鹰赤灵的骸骨的事情报给甘飞，唐岳满口答应，之后果然是风平浪静，直到这次的诛杀。

        唐岳真的没有将那件事情上报吗？李为叹了一口气，如果这个逃亡本就是一个陷阱，自己现在已身处陷阱中。

        阵阵狂风吹过，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掉了下来，许多片厚重的雪片飘在李为头上，他仰起头抖落头上的雪片，猛然就看见树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李为心中一惊，正想调转马头，夺路而逃。那双眼睛下的身体却还是动也不动，李为定睛一看，那不是一双人眼，而是一对鹰眼。

        刚才飞到谷中的那只血鹰冷冷地站在树杈上，正盯着李为。

        李为跳动的心稍稍平复，禁不住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既然这只血鹰是田冉的，那也就是自己人，如果把鹰当做人的话。

        没想到这只血鹰却忽然飞了起来，带着强大的气流朝李为飞了过来，它宽大的翅膀在马头上一扇，马立刻被惊得前蹄高高跃起，将李为重重摔在地上。那匹马甩下李为自己往前路奔去了。

        李为坐在地上，看着那匹马远去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天这是要亡我了吗？”

        失去了马，对于双腿残疾武功尽失的李为，无异于陷在雪地中无法动弹。这可是事关生死的危局。

        血鹰重新飞回树杈中，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的盯着李为，仿佛啥事也没有。

        可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那匹马没跑出多远，忽然整个陷入道路中央，在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后，很快消失不见了。

        路中央竟然有一个陷阱。

        李为瞪大了双眼，久久无语。如果自己刚才还在马上，那现在已经生死未卜了。

        李为呆坐在原地，心中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悸。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叹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些事情失去了或是错过了，未必就是坏事。

        当然，也未必就是好事。

        因为旁边的山腰忽然也动了起来。从山脊上滑下来几条黑色的绳索，这几条绳索在白雪上异常显眼，上面还有几个黑色的影子，他们沿着白雪起伏的山坡向这棵大树快速滑了过来。

        看装扮，这几个人是无影卫的人。他们似乎早就埋伏在这里了。

        李为只有苦笑。这一切果然就是一个陷阱。

        那几个蒙面的无影卫杀手很快从山腰滑到山脚，他们抽出背上的短剑，向李为走了过来。

        “你们知道我是谁？”李为将身体艰难转向那几个无影卫杀手，坐在地上笑了笑。

        “难道你不是李为？”领头一个杀手皱了皱眉，问。

        “我是李为。”

        “那就没错了。”领头的杀手冷冷道。

        他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举起了手中短剑，一步一步向李为逼近。其他几个杀手呈扇形从左右两侧也向李为小心迫近。他们似乎知道李为曾经也是一个杀手，担心他会有杀招。虽然看到李为双腿残疾，但他们仍很小心。

        “你们为什么不在暗堡动手，偏要选在这里？”李为看起来很平静，似乎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天。

        “无可奉告。”那领头的杀手不带一丝情感道，“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忽然飞掠而来，急剧地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层雪雾，将那几个无影卫的杀手卷入其中。

        狂风未停，那只血鹰就从雪雾中破空而出，宽大的双翅如同一个巨大的身影将那几个杀手重重扇倒在地。

        那几个无影卫杀手猝然间不知遇到什么情况，蒙着头在地上翻滚了几圈，随即又迅速起身，快速闪到一旁。他们毕竟是专业的杀手，遇到阻拦并不会轻易半途而废，何况他们并未受伤。

        血鹰扇动双翅直上云端，在空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这叫声在空旷寂静的雪地中异常清晰。

        那领头的杀手看清了刚才那巨大的身影原来就是这只鹰，舒了口气。他稍作停顿，随即手一挥，领着那几个杀手重新围拢过来。

        死亡的气息再次迫近。他们手中短剑的光芒比地上的白雪还要耀目，带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剑的最终形态毕竟是用来杀人的，它夺取生命的时候绝不像白雪那样有诗情画意。

        李为已闭上了双眼，神态安详。

        人这一生难免会有一死，只要能真正明白这一点，那他对于死也就没那么恐惧了。

        李为闭着眼睛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来短剑的光芒朝他舞动，只听到几声嗖嗖的沉闷声响。等他睁开眼，地上已躺着几个黑色的身影。那几个无影卫的杀手已经无声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的前胸都被一支白羽箭贯穿，失去了生命。

        不远处，一匹白马踩着轻快的蹄声踏雪而来。

        伴随着两声响亮而又富有节奏的呼哨声，那只血鹰忽然从云端里钻了出来，它快速向下滑翔，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落在白马上一个人的肩头上。

        白马在李为身前停了下来，一个面容俊秀的青衣人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身背一把黑漆弓和一壶白羽箭，正微笑着看着他。

        李为认得这个年轻人，他就是田冉身边的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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