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寓上塞山的时候已是七月,刘学勤将一叠书稿拿给他,然后向往常一样,等他的反应。
“好,文法越发老辣,上师你真是越写越好!”
他只看了十几页,便收起文稿,兴奋道:
“有这两部书,今年咱们龙门书局有望做到这个数!”
他伸出四指,表示四十万。刘学勤点头认同,这书要是赚不到钱那才奇怪呢。
大明的小说市场,在他的刺激之下,提早发育了起来。
说起不少生意人都因此转行做了书商,甚至还有人将龙门书局的小说卖到朝鲜、日本国去,杨寓眉飞色舞,对未来形势十分乐观,提出是不是在京师开间印社,将因为盗版流失的客源拉回来。
刘学勤并未回应他的提议,反而问道:
“这两年你学到些什么?”
“啊?”
这个弯拐的好大,杨寓猝不及防,愣了好一会,才回道:
“效率?”
他有些不明所以,刘学勤微微颔首,没有了先前玩笑般的态度,正色道:
“不愧是你,这趟回去,我安排个人与你交接一下,你就辞去书局掌柜吧。”
杨寓大惊,跪倒在地,大声问道:
“若是学生有什么过错,请上师指出,何至于将我辞退啊?”
“你且起来说话。”
刘学勤在殿中来回踱步,踌躇道:“我知你志向高远,属意仕途。太子死后,因为一些缘故,我预感到朝廷或限制我教发展。你在这里,毕竟瓜田李下,未免牵连于你,反倒不如早些离去。”
“这……”
杨寓对塞音教的异动毫无所觉吗?不是,他已经两次回本山参加合议,虽然未参与机密,对塞音教所作的军事准备一无所知。但从人力、财力与组织程度方面,他依然不难作出判断:
塞音教完全具有反叛作乱的能力。
对杨寓而言,这一步的抉择,就意味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他再次拜倒,说道:“学生有一肺腑之言,还请上师解惑。”
他幼年丧父,母亲改嫁给了德安同知罗性,从此寄人篱下。罗性发现杨寓年少而有志向,开始对他另眼相待,使得他有机会学习。
可是后来罗性因将盗贼窖藏的万斤铁平价卖给百姓,认为这是老天给百姓的救济,却因此事获罪,后被流放戍边。
杨寓与母亲再次流离失所,在秦州碰到老仙时,是他最为困顿的阶段。好在他抓住时机,成了龙门书局的掌柜。
令他不可思议的不是东家给开的高薪,而是后来都兑现了。
第一次年底分红时,他就在想,自己拿了那么高的俸禄,东家给个百八十两的,自己也就知足了。
谁会想到给他发了五百两,次年更是领到四千两的分红!
可以说把一辈子的钱都赚到了。
不光是他,印社和纸坊的匠人们,哪个不是赚麻了,数钱数到手抽筋。
家家户户都把笑意洋溢在脸上,从来没有蝇营狗苟的事。
杨寓经常觉得不可思议,他也在翰文堂干过一段时间,从来没发现赚钱可以如此简单。
有时候他就在想,一家商铺如此,若将一县给上师治理,是否也能如此富足喜乐呢?
当看到道场那些产业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起码在狄道县,他觉得未来可期。
再推而广之,又会怎样?杨寓不敢往下想,他只是觉得,给自己一个县,自己没办法让百姓过上那样的日子。
“所以,这一切是怎样做到的?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终于问出了灵魂拷问。
刘学勤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看到了一半,却忽略掉了另一半。”
“一个人的收入,是另一个人的负债。”
这话平淡无奇,却振聋发聩,如同穿越时光的闪电,将杨寓击中,令他茫然若失,久久不能言语。
“书籍是商品,自行车是商品,阿司匹林也是商品。我们做的不过是用高级的商品打败低级商品,顺便把银子从别人口袋里掏过来罢了。你总结的效率二字,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
“那如果全部用银子买这些高级商品,天下岂不没有银子可用?若全用粮食兑换,天下人莫非全都会饿死?”
“哈哈!”
刘学勤用一副“孺子可教”的眼神看着从地上惊叫站起的杨寓,“商品在流通的过程中会形成势差,粮食从低价的区域自然向高价的区域流动,价格是天然的平衡器。”
“你只看到了大明,可天下还有许多肥沃的土地,有亩产高达十石以上的作物。一旦货通天下,那彼时再不缺粮食,再没有饥荒。重要的是,我们创造出了更多财富,银子也好,粮食也罢,无非是度量这些财富的尺子。”
“可是,朝廷却未必会想要货通天下,这一切,终归是镜花水月。”
刹那间,杨寓福至心灵,从【海底两万里】开始,老仙仿佛就看穿一切,自己不过是对方随意置下的一枚棋子,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所以我要打破这藩篱!蛮荒时代的人类,挥舞着木棍、弓箭冲出森林;青铜器的出现,将人类从部队带到方国;而铁器,铸造了一代又一代的王朝帝国!”
刘学勤的语气坚决如铁,杨寓浑身抖似筛糠,面色阴晴不定许久,终于似下定决心般说道:
“弟子愿拜在上师座下,任凭驱使,恳请上师收录!”
“哦,这却是为何?”
刘学勤本来想着如历史原本的轨迹,杨士奇成为大明重臣,有这么个中人,以后自己与大明对话会方便许多。
谁知继蓝玉之后,自己再一次改动了命运的齿轮。
“原本我是以为只有做官才能施展心中抱负,是您让我看到另外一种活法,驾驶鹦鹉螺号的水爷,飞天的罗宾,撞大运的虚竹,谁又能拒绝那种诡谲奇幻的人生旅程呢?”
杨寓拜师的愿望却是落空了,考虑再三,刘学勤决定委任他做塞音教谋主。
并且,不让他入教,反而是以一种独立身份做事。
“如果你加入神教,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就容易失去公平的立场,从而影响判断。我需要你做那个,人间最清醒。”
刘学勤深深看着杨寓,这老杨什么都好,就是老了犯糊涂,过分纵容儿子,以至于晚节不保。
“好在我不会给你犯错的机会。”
他心中默默记住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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