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秦广带路,士卒游民尽皆避让。行不多远,到了一片空地之上。见前方有个小棚,棚内摆着张桌子,前面排了一条长龙,皆是流民,个个衣衫褴褛,双手拢在袖中,兀自不停发抖。
四下还有百姓不断过来,都是老老实实,排在队伍之后,也有僧人在一旁巡视。
沈放走到前方,见桌后坐着三人,左边一人伸手给个妇人号脉,正是道济大师。此际他面容慈和,哪有半点疯癫戏谑模样。另外两人带着帷帽,白纱低垂,看不清面貌,一人着墨绿色棉衣,一人着淡青衣衫,看身形都是女子,墨绿衣服那个正执笔书记。
沈放待道济给那妇人看完,方上前拱手道:“大师,晚辈来了。”
道济抬头瞥他一眼,站起伸个懒腰,道:“怎来的这般晚,下一个你先给看看罢。”
沈放也不客套,上前坐下,见面前是个高大汉子,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坐在对面。沈放问道:“你何处不适?”
那汉子见活佛突然起身,换了个年轻人过来,心中已是大急,只是不敢言语,只好道:“我胸闷的很,肚子胀的厉害,翻江倒海的疼,兴许是肚子里长了虫子。”
沈放双手搓了几下,伸左手进他衣服,在他腹部按了几下,问他哪里痛。
冬日手冷,医生伸手入怀,都要自己将手先暖一暖,此乃医德,也是自学医便须养成的规矩,便是再傲慢的医者也是如此。
那汉子不待他按实已是鬼哭狼嚎起来,连呼痛的忍不住,不管按在哪里都说痛的不行。
沈放问道:“最近饮食如何?”
汉子见他问的多余,将他更看低了几分,道:“这流民营里能有什么吃的,不过是稀粥大饼,饿不死罢了。我这疼的死去活来,就是大饼也几日没吃了。”
沈放道:“你大解可正常?”
汉子脸色更差,忍着怒意道:“几日都不曾有。”
沈放道:“你伸手我看。”将他右手袖子挽起,三指轻轻搭上。
中医号脉,都是用三根指头,盖中医以为人体分为上、中、下三部份,称之三焦,上焦掌心肺,中焦掌脾、胃、肝、胆,下焦掌肾与膀胱。指寻寸、关、尺,食指号的是寸部,对应上焦,中指号的是关部,对的是中焦,无名指号的是尺部,对应下焦。左手观心、肝、肾,右手看肺、脾、肾。
沈放只按了片刻,便收手道:“无妨,乃是食积腹痛,多走几步便好了。”
那汉子勃然变色,怒道:“你这小王八蛋,说这话该剜口割舌,如何大胆消遣你家张爷。”
秦广在旁边听的清楚,更怒,骂道:“混蛋,敢骂我家兄弟,卵黄我给你打出来!”上前就要动手。
那汉子见秦广一身甲胄,比他还高了一头,声如炸雷,一脸横肉,怕是自家十个也不禁他一拳打,吓的胆也破了,哪里还敢言语。
沈放摆手叫秦广退后,道:“我说你乃是食积腹痛,你如何不信?”
那汉子见秦广闪开,身后一群人看着,顾着自家脸面,胆子又大了几分,却也不敢污言秽语,大声鼓噪,低声道:“人家号脉都是听两只手,你只搭一只不说,这营里缺衣少食,谁能吃的管饱?张爷我这半年多没吃过一顿饱饭,你却说我食积腹痛,不是消遣我是什么?”
沈放摇头道:“知水能观木、辨火能识土,你右关滑大,易见沉实。迟缓主寒,实数主热。食填太仓,脉乃促结。食积腹痛之症,显而易见,一辨即知,何须再看?”
沈放乃是久病成医,加之师傅顾敬亭和六师兄谢少棠都是精通医术,教授之下,一身医术比寻常江湖郎中可高明多了。
在寒来谷之时,谢少棠外出为官,顾敬亭又有意磨练,众多村民都是找他瞧病,这一般的伤寒杂症都是不在话下。
那汉子一愣,虽是听的不懂,但知道不是瞎说,犹豫道:“可我肚子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沈放道:“非也,想你是个不安生的,平日吃食急促,饭后又要做活出力,日久天长,你这肠胃也落下根子。如今你吃的虽少,却是安静少动,反易积食不化。你腹内肠食堵塞,须得走动走动,待排下便来,这病自然好了。不过你这暴饮暴食的习惯着实不好,吃饭当细嚼慢咽,饭后也不能太过用力,以后若想无病无灾,还须改了这毛病。”
那汉子目瞪口呆,突然伸手在自己脸上掴了一记,道:“打你个没眼珠的狗杀才,活佛的弟子也敢不信。小神仙,俺是真的服了,你说的一个一个准,搁哪里亲眼看见的一般。小的吃饭是快,一大碗面,三口两口就能吃完,还当是个本事,日常吃完饭就要做活出力。这半年日子艰难,天天吃的不饱,也没事干,人就不爱动,不想原来是这么个故事。”
沈放道:“无妨,你去罢,走动走动就好。”
那汉子忙道:“还请小神仙开副方子。”
沈放道:“不需要啊。”
那汉子看看沈放身边女子,急道:“多少开上一副,能饱肚的最好。”
沈放侧头一看,见旁边淡青衣衫女子正在纸上写着什么,有张大屯,甲三营,食积腹痛几字,一笔蝇头小楷,齐齐整整。暗暗点头,心道,这字可比我写的高明多了。
再看那张大屯,心中已是了然,想是这女子记下方子人物,就有人照方抓药,多半也不要钱,此人也要趁机拿上一些。不由一笑,道:“当真没什么用处,你若真要吃,我给你开个枳壳化滞汤的方子,枳壳一个、厚朴二钱、神曲一钱、广皮一钱、莱菔子二钱、麦芽三钱、砂仁半钱、豉一钱。清浆水二盏半,空煮退八分,纳二药,煎取九分,下豉煎,去滓服。”
张大屯喜道:“好,好,好。”
沈放道:“不过有言在先,这药苦不堪言,最是难吃,食后拉肚放屁不止,也是臭不可闻。”
张大屯皱眉道:“有多难吃?”
沈放道:“黄连你尝过没有?就和黄连拌鸡屎的味道差不多。”
张大屯一下子蹦了起来,连连摆手,道:“那不要了,不要了。”
身旁两个女子都是噗嗤一乐,秦广上前一步,一脚踢在张大屯屁股上,骂道:“还呱噪什么,快给我滚。”
沈放也起身对道济大师拱手道:“还请大师示下。”
道济点点头,道:“马马虎虎,将就还过得去。给他搬张桌子,小娃娃,你去帮他抄写。”顿了一顿,又对沈放道:“人命关天,若有不明之症,莫要自作主张,可来问我。”
沈放点头称是,身旁那女子也站起身来,将手中一张纸揉成一团,道:“这张倒是废了。”
沈放微微一怔,这女子声音竟是好生耳熟,只是她戴着帷帽,自己一时也想不起来。
却听那女子又是一声长叹,道:“我倒是好奇,还有什么是沈公子你不会的。”
沈放留神之下,这次声音一入耳立刻明白过来,奇道:“你是莹儿姑娘!那这一位是?”
突然脚上一痛,已被另一边的墨绿衣衫女子狠狠踩了一脚。
莹儿笑道:“该,居然此际才认出小姐跟我。”
沈放目瞪口呆,神情跟方才那张大屯倒也堪称绝配,惊讶道:“真是七姑娘,你们怎会在此!”
墨绿衣衫女子冷哼一声道:“你来得我们就来不得么?哼,我们来了已有半个月,沈大侠不知又在忙些什么?”一口吴侬软语又软又糯,便是生气也说不出的好听,不是林家千金,七姑娘林怀玉是谁。
秦广传命下去,不多时便有兵卒扛了桌椅来,就摆在道济大师身边,队伍也分成两部。
沈放也不及再与林怀玉两人说话,专心看起病来。
那病人是络绎不绝,虽都是寻常病患,但各地的人物都有,形形色色,不少老者,话也说不明白,却也叫沈放忙的焦头烂额。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有人来叫道济、林怀玉、莹儿几人吃饭。看那食盒应是林怀玉自己家中带来,里面饭菜却是简简单单。
秦广一直跟在左右,他自己有处营帐,带众人过去,一起吃了,几人趁着闲暇,才能聊上几句。
沈放问道:“不知令兄一事如今怎样?”
林怀玉正色道:“这倒是真要多谢你,你说的几个法子果然好用,如今家兄虽还是身陷囹圄,境地却已好的多了。大理寺已开始复审此案,那亡故的十四家苦主和四十余伤者联名上书,为家兄鸣冤。此事街头巷尾,人人争相传播。想来过不了多久,自能还家兄清白。”
莹儿道:“老爷没口子夸奖公子,说公子你临危不乱,抽丝剥茧,有王佐之才,我可从未见过老爷如此夸人呢。”
秦广奇道:“是令兄醉酒驾车伤人一事么?此事着实蹊跷,不过后面这故事更是精彩,刑部判了死罪,官家都圈点了的案子居然还能翻案。开始城中百姓无不痛骂你林家,谁不想才过了一个多月,这风口突然又转了过来,你林家倒成了被冤枉的好人。此事当真是有趣的很,难道都是沈兄弟你在后面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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