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长孙泓面前的茶滴水未动，他拒绝侍女换茶，挺直脊背站在那，与上一回见到时，很不一般。

    二人大大方方接待了远道而来的长孙泓，完整地听他说明了来意，且不说怀渊欺骗天宿在先，如今又想重新结盟，以今日战局，两国便没有再结盟的必要。

    韩卿尘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长孙泓，不给他丝毫情面和机会。

    他说的没错，现在天宿几乎是举国之力对抗怀渊西曲，那怀渊和西曲又何尝不是呢。

    怀渊和西曲已经不可能结盟，纵使结盟，又能持续多久。

    天宿已占涂城，对西曲作战有着极大的主动权，他们是再没有同背信弃义过的怀渊结盟的可能。

    长孙泓嘴角扯出一个苦笑，他有些拘谨地抚摸腰侧的玉佩，此行结果早在意料之内，只不过即便是为怀渊的百姓，他也想尝试一番。

    阮牧心问道：“听说武章帝给你和晏凝之赐婚了？”

    “是，锦王妃大可放心，凝之是大正王朝的后人，父皇不会伤害她。”

    阮牧心满意地点了点头，长孙泓长途跋涉一趟不容易，唤人带他下去休息。

    长孙泓扭捏片刻，既无合作可能，他理应即刻返程复命，但最终还是点头应下，他也想趁机看看，天宿的实力究竟还有多少是未露底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走过的每条路，看到的每个风景，沿途所见天宿将士士气磅礴、积极操练、军纪严明、井然有序，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倒不是出于粉饰的需要，而是要在最短时间还不泄露天宿底细的情况下，让长孙泓看清形势。

    “这就是你所说的精神制胜，从心理上击溃他们？”

    城楼上风大，韩卿尘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她披上。

    阮牧心拢了拢披风，点头道：“嗯，让敌人打心底气馁，是致命的，一个民族的衰亡往往是从丧失志气开始，但我看长孙泓成熟稳重了许多，战场上相见，会是个难缠的。”

    韩卿尘给阮牧心系上带子，两人一同俯瞰城下将士操练。

    “一个国家，只有一个清醒的，是不够的，长孙泓在怀渊的处境远没有他的封号般逍遥自在，他这条胳膊始终拧不过武章帝和长孙治这两条大腿，最后不过是白白牺牲罢了。比起他，我更好奇那些神迹凰图腾。”

    听到他以神迹形容，阮牧心噗嗤一笑：“神迹？”

    她也不藏着掖着，靠近他小声说道：“或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那是我年少时就布下的局。

    爹爹希望我一生无忧无虑、随性自在，却不知道我自小同他在边关长大，见惯了因战乱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状，那些沦陷的城池里，平民沦为敌人的奴隶，活着已是不易，又何谈尊严。

    这样的环境下，女子处境更为艰难，无论是上了年纪的老妪，还是尚未及笄的孩童，她们被迫在敌军身下承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韩卿尘拉过她的手，她才反应过来，指甲早已深嵌肉中而不觉。

    “收复城池后，男子或死或伤，可以重新开始，但这些女子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们不仅要医治肉体上的病痛，更要面对世俗的眼光，即使在青天白日，她们也常常被噩梦惊醒，最后大多寻了机会，自戕了。”

    “我曾见过一个温柔的大姐姐，我以为她能从那段灰暗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她温柔、坚定，最后却用自焚这种惨烈的方式了解了自己，明明前一日她还在安抚被梦魇折磨的孩子，怎么会呢？”

    阮牧心抓着韩卿尘的小臂，她的眼里是慌张、是难以置信，那个温柔的女子、那个前一日还在疏导别人鼓励别人活下去的女子，直到最后一刻都死死抵着唇，忍受着烈火焚身的痛楚也不发出一丝丝声音。

    “她说……”阮牧心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本洁来还洁去。”

    “可是，她不脏的，她不脏！”

    阮牧心又对韩卿尘重复一遍，她眼里噙着泪，韩卿尘真真切切地看到她的软弱，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心灵受到如此强烈冲击的孩童。

    “当然。”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留下两字。

    阮牧心安静下来了。

    “自那以后，我生了场大病，大病初愈，爹爹整日将我关在军营里，不让我接触那些百姓，但他不知道，有一个念头已经在我心底扎根。”

    “一直以来，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澄州荒郊的相遇，真的是偶然吗？”

    韩卿尘撇开话题，却见阮牧心推开他的胸膛，自己擦去脸上的泪痕，似有愠怒地道：“你心底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还是说，你后悔了？”

    阮牧心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两句话就把他堵得哑口无言，无论怎么回答都是不对，索性拉着她往城下走去。

    长孙泓小住一晚，次日天还未亮便启程回了邺城，在他走后，议事堂内几位将军齐到位，共同商议接下来的战如何打。

    以天宿目前的兵力和后备力量，想同时吞并两国，属实困难，必须借助一方的力量打击另一方，最后再吞并另一方，才是上策。

    昨日长孙泓亲自献上和氏璧求和，军中有人支持与怀渊结盟。

    虽说怀渊失信在先，但西曲和怀渊已然兵戎相见，不可能再次结盟，西曲择天帝更是亲率铁骑讨伐怀渊。

    论国力，西曲弱于怀渊不假，但论兵力，西曲强于怀渊，如能将西曲打下来， 后续攻打怀渊则来得容易些。

    甚至有人提议将长孙泓追回来，共商大计，这种想法被阮牧心一举按下。

    她看着满堂的将军，从容解释道：“先啃硬骨头自然有道理，但这块硬骨头硬在表，内里早已糜烂。

    而依当前形势，西曲早期进入天宿的军队，有不降者已经悉数歼灭，我军又占据涂城天险要塞，更是在对怀渊作战中，捷报频传。

    依叶钊秉性，不会冒着风险攻打天宿，他需要从怀渊那里挽回尊严、鼓舞士气，即便没有结盟，和我们何尝不是一条战线上的？”

    韩卿尘坐在上首，浅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在人群里发光，就是他存了金屋藏娇的念头，也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澄州相遇，是她设计的，又何尝不是他下的圈套呢。

    这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一个个认真地听着她分析，从一开始派她坐镇澄州时敢怒不敢言，到现在心悦诚服。

    他自嘲一笑，拜倒在她裙下，就算说出去，也该不会丢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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