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看出他的心事，安慰道：“我小时候跟父皇和少傅等人玩射覆，父皇覆‘持度’，我怎么也射不到，少傅他们皆是相视而笑，罚了我三杯酒，却不愿为我解注。后来读《韩非子》，有‘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一句，才知道为何少傅频频低头看他的鞋底。”

    说着，伸手为萧纪倒了一小杯酒：“如今你年纪尚小，学又不足也情有可原，没什么可害臊的。在座有人愿意为你解注，指点迷津，你只管学着就是。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如今在座十余人，皆可为汝师，怎么反而觉得跟着众人学习提升羞耻呢？”

    萧纪听了，犹如醍醐灌顶。也不再扭捏，认真听着众人射覆，偶尔也向坐在他身边的谢杳请教。

    不过他年纪小，只又玩了几轮就撑不住，头直往桌子上碰。众人只得放他去睡觉。

    这会子也还没到戌时，众人只觉得意犹未尽，便要再拉一个人来接替萧纪的位置。

    谢杳看到陈无双坐在凉亭里和萧宝义说话，其实就是她说，萧宝义的小厮再把萧宝义的手语翻译给她。这么慢的沟通效率，也不知道她怎么跟他聊得下去。

    于是招手唤她过来一起玩：“大正月里偏坐到凉地方，怪不得病总不见好。我们这边正缺人呢，你要不要来？”

    陈无双刚想拒绝，就看到萧宝义挥挥手，示意她过去。而后又将手托在脸下，示意自己要休息，就不陪她久坐了。

    他这么说，陈无双也就不再坚持，抱起手炉坐到谢杳和萧玉娡中间，萧纪原来的位置上。

    谢杳伸手给她换了新的酒杯：“你跟萧宝义在聊什么，说了这么久？”

    经过一系列事件，陈无双和谢杳之间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又有追查谢临的同谋在。但陈无双此时心情仍未好转，无意与他深交，只敷衍道“不过是些寻常琐事罢了。”

    谢杳听完，也不再追问她，为她斟酒。陈无双只要了半杯搁在面前。

    这一轮是萧绎覆，萧续射。

    萧绎覆了一个“佩”字，说的是“鸣鸾”。典出自《小雅》里“佩玉鸣鸾,君子好逑”一句。

    萧续虽不知他覆的佩还是玉，但是回了一个“桂旗”。典出阮籍的《咏怀诗》“桂旗翠旌，佩玉鸣鸾”一句也是有惊无险地过了关。

    萧续再掷，掷了个六点，该萧秀来射。

    萧续笑了笑：“我看你们覆的都简单，一猜即中，没什么意趣。不如我来出个难一点的，也让你们真刀真枪地玩一把。”

    萧玉嬛先不依了，只说他说大话，让他快些出题。

    萧续就道：“我覆的是‘耀首’。”

    这倒真把众人难住了，独萧统略有所悟，冲着萧秀指指头顶。

    萧秀用手托着下巴，虽有萧统给他提示，他也还是想不出来，只得认输。随即痛快地饮了三杯酒，向萧续讨教。

    萧续就笑：“汉人秦嘉的《赠妇诗》你们不曾读过？里面就有‘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一句。我覆的，正是个‘钗’字。”

    萧秀一听，也赞叹他学识广博。萧续也不愿意听这种恭维话，只催着他掷骰子。

    又玩了几轮，终于轮到萧玉嬛覆，王巧云射。

    萧玉嬛和徐娇关系好，也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看不惯王巧云这样的，决议要整整她，便说：“我覆‘两角’。”

    王巧云原本打算要一展身手，听到她说的话，只觉得云里雾里：“这覆的是什么东西？”

    萧玉嬛挑眉：“你认负，我就告诉你喽。”

    王巧云脸色铁青，但的确不知道典从何来，贸然应答只会出丑，还不如把精力留在覆词上。于是咬牙道：“我认负。”

    又端起酒杯连饮三杯酒，萧玉嬛这才道：“蠢材蠢材，我覆的正是个‘云’字，孝贤王妃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

    萧统见她公报私仇，就要制止她再说下去。王巧云却已经被点着了，皱眉道：“哪有这样的典故？”

    “‘孤云两角，去天一握’这句，你就没听过？”萧玉嬛也不甘示弱。

    “这句典出何处，焉知不是你信口胡诌的？”

    “你只管知道有这句就行了，是我从古书上看来的。我也没见过全篇，但就是有这两句！”

    王巧云不依不饶：“强词夺理。既然有全篇，为何不知道？分明就是你胡诌！”

    韦章帮着王巧云说话：“既然是从古籍上看来的，也该有个名字，永康公主虽然金尊玉贵，总不能信口开河。”

    话里话外都是说萧玉嬛仗势压人，萧玉嬛有口难辩，气得直跺脚：“就是有这两句。”

    陈无双原本在抿酒，听到他们争吵不休，而王巧云和韦章居然占了上风，便放下杯子，淡淡到：“‘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孤云两角，去天一握。’是秦人的民谣，记录在

    东汉辛氏的《三秦记》里。”

    陈无双说的言辞凿凿，王巧云和韦章还是不信。正巧宫中藏书众多，萧统让刀笔吏找出一本《三秦记》来，果然找到了这几句：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孤云两角，去天一握。山水险阻，黄金子午。蛇盘乌栊，势与天通。

    众人依次看了书，佩服不已。尤其是萧玉嬛，高兴地趴在陈无双背后，搂着陈无双的脖子，夸她是真正的博览群书，不像有的人沽名钓誉。

    陈无双不敢居功，解释道：“家嫂正是陇西人，正是她给我讲过这几句民谣，我才得以了解。不及公主学富五车，旁征博引。”

    萧玉嬛被她一夸，更是得意洋洋地回了座位。

    王巧云只觉得从没有一日像今日一样丢了这么多次脸，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有火烧。

    幸而没有烧到脑子，她还记得自己来此地目的，于是拿起骰子掷到盅里，祈祷掷出个五点。

    骰子慢慢停下来，正是一个一点，一个四点。稳稳当当的五点掷出来，王巧云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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